【1752年8月】
傅恒来时,我正握着扫把在灰蒙蒙的庭院里打扫,他见此情形,眉毛拧成了麻花。
很好。我掩饰心底窃喜,面色故作凄然,眼中更是甚合时宜地泛起两珠清泪,哽咽着开口:
“傅恒……”
傅恒眉心更低,脸上出现一抹复杂之色,沉声回应:“尔晴。”
非常好。
我继续表现出局促之态,手忙脚乱地放下扫把并快步来到傅恒面前,又略显无措地在这身我精心挑选的粗布衣服上抹了抹手,低声问他:“你……你怎么来了?”
傅恒从头到脚细细打量我,面色凝重,语气阴沉,一字一顿:“跟我回去。”
我非常满意傅恒的反应,却做出一派黯然垂首的模样,既不应声也无动作。
傅恒失去耐心,竟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往正院厅堂带去。他好像真的生气了,脚下生风简直要飞奔起来,苦了我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待至厅堂时我已累得气喘吁吁。
奇怪的是除了我,厅堂内再无人大声喘气,男女老少皆伏腰跪地恭迎一位身着宫服的公公。
这是何意?我不解,侧眼一瞧傅恒亦跪了下去,只不过他是挺直腰脊、面色如常,还轻轻提醒我说:“尔晴,接旨了。”
我倏然反应过来,同众人一道听旨。却不想,这旨意是专门给我的:乾小四恩准我随傅恒同去木兰围场参加秋狝。
我倍感意外。乾小四对木兰秋狝十分重视,自乾隆六年兴举秋狝之礼,借机阅军并巩固与蒙古各部的关系。以往都是皇室权贵和八旗官兵同去,偶尔带上几位后宫妃嫔,但命妇随驾同行……实属罕见,我须得问一问傅恒。
公公传完旨意便先行离去。傅恒扶我起身,眸色冷峻地扫视着喜塔腊家的人,未说一字却足令众人胆怯。
来保毕竟是三朝老臣,傅恒不便与之说什么重话,故语气寡淡地同其道别一二,便抓着我的手带我离开了喜塔腊家。
马车内气氛有些压抑。我静等傅恒先说话,可等了半天只等到他递来的一个油纸包。
“这是……”我犹豫着没有接。
傅恒不答,又往我面前伸了伸手。我这才拿过来,打开见是几块山楂糕,不由得悄悄打量傅恒一眼。
岂料他也在看我!我赶紧移开视线,将纸包重新包好放到一旁,垂眸问道:“我为何能去木兰秋狝?”
傅恒说:“我求了皇上,请他答应我带你同去围场开开眼界,散散心。”
我一下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满脑子只剩一件事:傅恒,为了我,去求皇上?
这怎么可能……怔忡之际,我听傅恒又说:“之前惹你不快,是我思虑不周,未能顾及你的想法,今后我不会再逼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另外……我并无纳妾之心,你……你也无需多想。”
他既提起此事,我便道:“傅恒,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原本我不希望你纳妾,可现在我觉得,若是多一个合你心意的人照顾你,想来也是好事。”
“尔晴……”
傅恒脸色方才转晴,听我说完又立时晦暗下去,张嘴轻念一声我的名字,貌似有话要对我说。
也许是怕一言不合又同我吵架,他最终闭上了嘴,什么都没说。
我同样没再多解释,刚才几句话是真是假,随傅恒去想。
回府后安稳度过三五日,我便又与傅恒随驾启程木兰围场。
离开那四方院落,心境确乎开阔敞亮许多。一路上我总忍不住掀起车帘往外看,那一片片未经雕琢的自然景致仿若流动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青山绿水,生意盎然,国之山河,盛景如斯,行走其中情不自禁会生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感动。
我所乘马车位于车队末尾,傅恒则率领官兵护卫行进在前。我遥望他在马背上的身影,忽然觉得此刻的他像极了一粒粘在画卷上的、穿了盔甲的小芝麻,摇摇晃晃的有点可爱。
途中换了两处行宫,女眷皆被安置在一处,是以我并不与傅恒同住,心里松快不少。后又耗费了六七日,总算平安抵达木兰围场。
围场地域极为广袤,四角相距皆可至三百余里,分为大大小小七十多个围区。每日五更时分号角声准时响起,管围大臣率领士兵出发合围,随后,帝入苑射猎,一应扈从牵狗、架鹰行护卫之责,虎枪营六百侍卫整装待发守在猎苑外沿以防猛虎野熊等兽突袭闯入……
傅恒很忙,乾小四不但拉着他去狩猎,接见蒙古各部时亦要他伴驾左右,因此我和他不常见面。
但我总能收到他派人送来的东西,多是些蒙古的特产小食和颇具民族风情的饰品,且每回送东西来的小宫女无不用极为艳羡的语气同我说傅恒对我是多么的关怀备至、一往情深,时时刻刻都将我记挂在心尖尖上……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
旁人说再多,终究由我自己决定信与不信。眼下,我只在意良辰美景不可辜负,坝间水草丰美、野趣天成,我常独自散步于营地周围,忘却一切俗事,甚觉舒心自在。
那日,傅恒终于得了空儿,牵着马来找我,说要带我去几处空着的围区骑马射猎。
我自然高兴,二话不说换好骑装,都跨坐在马背上了才想起问他:“你今日不用陪皇上吗?”
傅恒坐上另一匹马,解释道:“皇上今日入林探猎,说是人多拘束且易惊吓到猎物,所以遣了众人,准我告假,只带了皇子和几名侍卫同去。”
我点点头,轻夹马腹,慢慢行走。傅恒提醒我:“你久未骑马,不要逞强,累了便告诉我。”
我随口应一声,同傅恒行走了片刻后问道:“咱们去哪处围区?不会撞见圣驾吧?”
“皇上没说去哪儿,但左不过是东边那片,不会来这里。”
“没说去哪儿?”我有点担心地小声嘀咕,“围场内外是都有重兵把守不假,可也保不齐哪里会突然出现野兽,万一……哎,皇上也是够任性的。”
傅恒看我一眼,怪声怪调地说:“论任性,夫人当属第一。”
夫人?我耳朵莫不是坏了,傅恒竟用这个字眼称呼我。
我惊疑地审视傅恒,但见他目视前方神色如常,便觉得应该是我听错了。我懒得与他辩,夹紧马腹并呵了声“驾”,先跑起来。
傅恒紧紧跟住,不多时,我同他来到密林入口。此地搭建了一座放置狩猎器具的小蒙古包和两间凉棚马厩,看守的小太监见到我和傅恒,忙不迭送来弓箭。
我背好弓正准备安放箭囊,熟料傅恒已经靠了过来,一边仔细整理我的箭囊,一边对我说:“射不射的到猎物无所谓,但你要用它保护好自己。”说着又从他的箭囊里抽出几支羽箭放进我的箭囊。
我下意识问傅恒:“你不是跟我一起吗?”然而问完便暗悔道:他跟与不跟,我不是都要自己保护自己么,何必多这一嘴!
傅恒笑道:“我自是会在你身边保护你,可你能保证你不会一时兴起,甩开我独自去林中探险吗?”
我噎了一下,有些心虚地哼唧:“我没有啊!”实则心里确有过此想法。
傅恒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看着我。我转移话题,指着他身上的佩剑说:“你要是担心,何不把它一并给我……”
“不行!”傅恒瞬间变了脸,未及我说完便严肃地打断道,“刀剑无眼,你一介妇人拿它作甚!跟紧我,保你不会身涉险境。”
言罢,他策马入林。我却被这番义正言辞说得一懵:开个玩笑而已,至于气成这样吗?
所幸林中安然无事,只有野兔跳蹿,傅恒猎了两只,我无所获。
并非射不中,不习惯杀生罢了。
渐入深林,傅恒放慢驭马速度,离我越来越近,还几次想要抓我的缰绳控制我的马速,都被我无情地拍开了手。
突然,不远处传来喊叫声。傅恒同我对视一眼,先后闻声赶去,发现是五阿哥永琪不慎摔倒在地,腿受了伤。
傅恒急忙下马跑去查看其伤势并问道:“阿哥怎会独自在此?”
永琪忍痛应道:“我随皇阿玛来此狩猎,途遇野鹿便独自追来。可我的马,它不知为何发了性子,将我甩了下来……”
永琪年纪尚小,敢只身入林狩鹿已是勇气可嘉,可从那么高的马背上摔下来必定伤势不轻,其母愉贵人倘若知晓恐怕要心疼坏了。
“须得尽快让太医诊治。”傅恒小心翼翼地把五阿哥抱上他的马,忽又问,“对了,阿哥说是与皇上同来此地,那皇上呢?”
“我与皇阿玛走散,并不知道他现在何处。”永琪黯然垂首,低声呢喃,“皇阿玛在生令母妃的气,想必也是不愿意见到我的……”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抢在傅恒之前开口劝慰:“阿哥莫要多心,皇上不知道阿哥受了伤,现下迟迟不见阿哥回去,必定已命人来寻了,只是这林子又大又深,实在不好寻找。”
傅恒看了看我,眸色似有深意。我顾不得琢磨,催促他快送五阿哥回去找太医诊治。
傅恒却说:“一起回去。”
我摇头拒绝,飞快地解释:“你肯定快马加鞭疾驰回营,我未必跟得上,若同你一起,半途再发生什么意外,我只会拖累你。你放心,我记得路,待会儿自己慢慢回去便是了。”
永琪的伤耽误不得,傅恒只能同意我说的,叮嘱我两句便翻身上马朝营地奔去。
事实上我骗了傅恒,我压根儿找不到回去的路。
我在林子里摸索着前进,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声巨响:
“砰!”
我吓了一跳,这动静怎么像是枪声?
哦不,应该叫鸟铳。我想到永琪刚说的话,又记起乾小四尤甚喜爱火枪猎物,莫非……
我一惊,立即勒紧缰绳停在原地不敢再妄动——惊扰圣驾事小,有损清誉事大!这这这,这人少树多的……好容易改命躲过东偏殿那档子事儿,可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啊!
我轻手轻脚地下了马,寻得一处隐蔽地藏身,攥着缰绳的双手沁满冷汗,呼吸都不敢大一点儿声,心中不停地祈祷:乾小四啊你赶紧走吧!这儿有什么好玩的啊,你儿子腿都摔折了你还玩儿呢……
可惜天不遂人愿,乾小四非但没走,反倒骑着马往这边来了!
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之时,那一行人停了下来。我刚松口气,抬头一瞧又瞬间惊惶万分:一头老虎正埋伏在乾小四身后的树丛里,显然是把他当成了猎物欲伺机而上、吞而食之!
这样体型庞大的老虎仅靠那几个侍卫根本对付不了,而虎枪营又远在林外赶不过来,我该如何在不惊动老虎的前提下提醒乾小四呢?
乾小四背对猛虎浑然不觉危险将至,而此时那老虎已蓄满势头、张牙舞爪地朝它眼中猎物扑冲过去——
来不及了!
我不再纠结犹豫,当即上马并取出弓箭,苦练几年的骑射终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皇上小心!”
我对着乾小四大喊,同时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冷静自持!抓准时机!主动出击!
老虎跑得非常快,我迎着它驭马疾行袭步而上,眨眼间便挡在了御驾之前。
那一刻,我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许多东西,头一件便是事后我必须向乾小四讨个什么赏……
我双脚稳稳踩住马镫,瞅准时机猛收缰绳,马儿一声嘶鸣高抬前蹄,我强行稳住重心并调整开弓姿势、瞄准脱弦。那支承载了乾小四生的希望以及我求赏希望的箭矢飞射而出,电光火石间刺中了虎头。
刹那间万籁俱寂,只剩下猛虎哀嚎倾倒之声。紧接着,我听见后方同时传来两声震呵:
“好!”
——这是乾小四的喝彩声。
“尔晴!”
——这是……傅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