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清楚自己在听到那些事情后心里是什么滋味,总之,缓了许久,仍不好过。
七月末,我去找杜鹃,托陶家的势力在京郊一家小医馆里寻到叶天士,请他帮我一个忙。
“今日之事还请叶神医暂且保密,切莫让任何人知晓。待时机成熟,我自会遣人告知您。”
叶天士脸色复杂,几次欲言又止,终化作长吁短叹,点头相应。
我再次谢过并将东西递回给他。
临出门时,叶天士叫住了我,掂量着手里的东西纠结地问:“夫人,我还是想不明白,您这何苦啊?傅恒大人对您那是相当不错了呀!实不相瞒,我在宫里这么多年,没见过哪位王公大臣像傅恒大人那样上心地对待妻子,呃,宠妾的倒有那么几个……”
我忍俊不禁,但并非因为叶天士说傅恒待我如何好,而是他这一副揣着两手、歪着脑袋、嘬着牙花子努力回忆的模样着实可爱。
“叶神医。”我轻唤一声拉回叶天士的思绪,问,“你开了这么多年治病方子,可知这心病有无对症的药方?”
叶天士张口结舌,面色渐渐沉下来。
“心病还须心药医,我和傅恒……或许不是彼此的心药。”
话说到这份上,我如鲠在喉,再说不了一个字,于是浅行一礼后匆匆离去。
没过几日杜鹃来找我,语气急切地同我说:“夫人,那日我见您神色不佳便着人去打听,这才知晓您已从府里搬了出来……发生这么大的事,您为何不告诉我呀!”
我笑杜鹃小题大做。杜鹃更急了,握着我的手说:“不过您放心,我又叫人去问了,少爷他不是故意不来看您的,他是……”
出于习惯,杜鹃对我还保持着原来的称呼。我不甚在意,截口反问她过得怎么样,与她闲话家常。
“哎呀!夫人!”杜鹃仍是那个脾气,见我东拉西扯转移话题,她便坐立不安,一边轻跺着脚一边语速极快地捡重点说,“少爷前些日子是奉旨去了木兰围场!”
笑容顿时僵在我的嘴角。杜鹃见状,低低唤了我一声:“夫人?”
我竭力调整自己的情绪,疲惫应道:“杜鹃,我不想听。”
“可是夫人您必须得听……”
“桃钏,送客。”
我径直往屋里走去,浑不顾庭院里的杜鹃,心中只剩一个念头:傅恒去哪里、做什么,都不该再与我有关系。
我收敛心绪,逼自己不许耽于过往,哪怕再没力气也要上街寻些新鲜事儿,转移注意力。
一次机缘巧合,我在茶楼见到一位乐师,他眉清目秀、气质儒雅,怀抱三弦吟唱评弹时声音低回婉转却毫无阴柔之气,倒透着一股清爽之感,叫人如沐春风,心旷神怡。
我不懂评弹,只对这位乐师感兴趣,遂向茶楼老板递了帖子,欲请其来老院子一叙。
不知茶楼老板从哪儿得知我的身份,果断拒绝了我。无奈之下,我只好再次送帖,又以重金相邀乐师在茶楼雅间相见,这回成了。
乐师姓许,不但弹得一手好三弦,还颇通晓西洋乐器小提琴!我惊喜之余恳请他帮我谱一首曲子,便是舒妃此前在御花园哼唱的《宫墙柳》。
我记得曲子的旋律,但不完整。许乐师闻之略作补充,再次相见时便将完整的曲谱交给了我。然第三次见面,许乐师便同我说他要回苏州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在京城演奏评弹,临别之际赠予我一本棋谱。
“为何是棋谱?”
“夫人,在下想告诉您,世间没有常胜将军,一切皆需用心筹谋与经营。”
我又问此话何意。许乐师笑道:“在下见您常来茶楼,一坐便是一整日,且只呆坐在那里而不与人应酬,实与旁的夫人不同。在下斗胆猜测,您许是与家中闹了不快,故来此一避……”
我被人戳中心事,心虚地偏过头。
许乐师说:“逃避一时可以,逃避一世是不可能的。”
我心底某个角落因他所言深深触动,握住棋谱的手亦不自觉攥紧……
半晌,我抑住颤抖的声音问:“开局便知是一场死棋,又当如何?”
许乐师沉吟片刻,答:“盘活即可。”
“可……”
“夫人有没有想过,与您对弈之人,也许并不认为这是一局死棋呢?”
我心头一震,双唇翕动却难以言语,久久不能平静。
许乐师又笑问:“身陷苦局,要么抽身而退,要么死地求生。夫人何解?”
“我不知道……”我惝恍应道,见许乐师收了三弦往门口走去,忙将其拦下,紧张又小心地问,“乐师可曾见过什么人?”
许乐师没有回头,微微欠身低首,轻声回道:“观棋不语真君子,夫人还是莫要为难在下了。”
他于三日后自码头离京,南下归乡,再无音讯。
后来,桃钏见我提不起精神,变着法儿做糕点哄我开心。有一回她问我为何总是怏怏不乐,若在喜塔腊家住着不舒心,何不离开?
我说:“与住哪里无关,是我自己,心里面乱麻丛生,欲快刀斩断,又不知刀在何处。”
桃钏笑言:“夫人,奴婢可不敢帮您寻刀,不过,奴婢另有一法子。之前杜鹃姐姐告诉奴婢,您曾教她把开心的事和不开心的事都写在纸上比照来看,若是开心的事多便无需烦恼,若不开心的事多,便可按照纸上所写一一找出解决之策。奴婢虽不知夫人因何而忧,更无能帮夫人解忧,但奴婢拿来了纸笔,夫人不妨一试?”
我就说这丫头机灵。
桃钏一片好心,我却迟迟无法落笔,开心的纸上空无一字,而不开心的纸上除了几个墨点亦是什么都没有。
我望着那张白纸怔愣许久,待回过神来,纸上莫名多了一个“妾”字。
桃钏不问缘由,只捧场道:“夫人的字可真好看。”
“哪里好看了,傅恒常说我的字像猫爪子瞎划挠……”
我矍然住声,迅速把纸揉作一团丢在地上。
桃钏眉眼弯弯地看着我。我佯嗔地瞪她一眼,但见她藏不住笑道:“依奴婢看,夫人心里的不是乱麻,而是少爷!您分明记挂着少爷,为何不承认啊?”
“你今日怎这般话多!”
我本以为桃钏会识相地闭嘴,可没想到她依旧喋喋不休地说:“夫人,其实平日里,您常常会像方才那样提起少爷说过的话,还暗示奴婢去东安门打听少爷的消息,连此前您欣赏的那位乐师,相貌也与少爷有几分相似……”
哎,太机灵未必是好事。我忽然想到那个词:旁观者清。
魏璎珞、叶天士、陶文睿、杜鹃还有桃钏,仿佛他们每个人都比我更能看清楚我与傅恒之间的关系,那么,或许傅恒他……会不会是有一点点的……
不!我猛然惊骇:我怎有如此荒谬的想法?!
我立刻扼杀掉所有匪夷所思的念头,疾步来到院子里借夜风吹醒神志。
桃钏追了出来,站在我身侧略显犹豫地开口:“夫人,您误会少爷了。”
我不应声,静静听她替傅恒辩解。
“少爷对青莲姑娘并无情意,而是觉得青莲姑娘尽心侍奉多年,理应有一个好归宿。少爷见您帮杜鹃姐姐费心谋划亲事,觉得您通情达理贤良淑德,才放心地想将青莲姑娘的终身大事托付给您……”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桃钏,少顷,缓缓问道:“傅恒还要你跟我说什么?”
桃钏显然慌了手脚,矢口否认:“夫人,您、您在说什么呀,刚刚那些话是奴婢自个儿琢磨……”
“别装了,桃钏,你此刻不说,便再无机会开口。”
尔晴久处后宫,谁是谁的主子、谁替谁做事,岂会分不清?因此,我冷静地逼桃钏承认她是傅恒的说客。
桃钏却面露纠结,不愿意讲。我叹道:“罢了,天亮后你便走吧……”
“少爷说他不会纳妾的!”
桃钏突然喊了这一句。
我慢慢转过身阖眼默叹,心中终于承认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的逃避——不愿面对傅恒、不想看见青莲——皆因我不想傅恒纳妾。
可不想有什么用?我知道,傅恒定会有一妾室。而眼下他信誓旦旦地说不纳妾,仅仅是他认为自己已辜负了我,不该再辜负他人。
归根究底,傅恒对我向来只有辜负与弥补——我亦在逃避这一点。
我没有理会桃钏,顾自回到屋内翻出那本棋谱,轻轻抚着书衣,思绪混乱不堪,似乎想了很多事,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寝不安席,清夜扪心,我反复忖量许乐师的话:到底是抽身而退,还是死地求生?
然每每想到“退”这一念头,我无论如何都思考不下去,总感觉内心斥着一股不甘,仿若冥冥之中天意便不许我退。
诚然,我本身不想当一个输不起的人。
我开始为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任性开脱:不过一介俗人,难以避免卷入情之旋涡,被贪心所左右,昏头脑、发脾气,种种皆为人之常情,何须过于苛责自己?纵了自己这么多天,理当从牛角尖里爬出来了。
傅恒必是对我心存歉意,否则不会借婢女之口说那些话……是了,我要好好利用这份歉意,继续走下去。
第二天,我唤来桃钏为我梳妆,重提昨日旧事,蔑笑道:“傅恒何时这般胆小龟缩,几句话都不敢同我当面讲?今日让你这个小丫鬟传嘴,明日莫不是还要借皇上的圣旨,逼我回去富察府了?呵。”
闻言,桃钏先是一愣,随后同我打了两句哈哈。
我知她定会将我所言告知傅恒,便又道:“书桌太乱了,你收拾收拾,没用的杂物都扔了吧。”
桃钏应了声“是”,走到桌边收拾起来。
那张写有“妾”字的纸团被我故意放置在桌角显眼位置。我透过妆镜看去,桃钏果然将纸团悄悄收入袖中。
不知其如何向傅恒交代的。几日后,傅恒便亲自来到了喜塔腊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