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那女人这一番激烈的反问后,阿云原本面无表情、颇具冷意的脸忽地僵住,她本就白皙莹润的脸蛋在此时就像是一瞬间龟裂开的的瓷器。如此,便显得她看起来更为高处不胜寒。
她沉吟半晌,才缓和下眉间的不安与忧愁,喃喃道:“青云,我不得不这么做,她若是待在这里,只会遭受更多的危险。”
那女人听完此话,似是憨笑起来,话里散了不少讽意:“那不就行了,你我在此事上谁都少不了谁的份儿,谁也别迁就谁,谁也别推脱给谁呗。”
“不,”青云缓缓抬起左脚,左脚下正躺着一只青灰色的玉蛾,刚刚说话的女子是玉娥妖,这只玉蛾便是她的原型。
刚刚,外面听似有动静的时候,那看似月光却不是月光的薄薄青烟便是她从窗外进入屋子的踪迹。
不过,至于这缕青烟之所以消匿得如此之快,那还不是因为这玉蛾子的小把戏很快被青云识别出来了。青云竟是二话不说就给她踩到了脚底下。
毕竟,她不能让金瑶蒂察觉这么个异端,以免这小姑娘再问东问西的。
当然,她定然知道这玉蛾子来的用意。
刚刚内府那些所谓的来人动静也是她搞出的“障眼法”,没人比青云更清楚在此时内府不可能出现任何一个所谓的杂役亦或是婢女。但当时情况紧急,青云只好顺着态势随机应变,叫金瑶蒂避开所谓的“东门”人流,而抄了另一条路子。
后来这玉蛾子后又以原型的方式飞到青云面前大摇大摆地寻找存在感,无疑是在提醒她是时候按照计划了。
所以,青云口中的“擅自主张”之事便是指玉蛾子不经过她的指示或者同意,就随便施法,造成突发情况。
但这位玉蛾子貌似理解错了,她还以为青云口中的擅自主张之事是指他们二人合力将金瑶蒂送出金府的谋划呢。
这蛾子是不太聪明,却在回话时无意间戳痛了青云。
“我说的意思是......”
青云说着说着放缓了语速,似是在等待什么时机而继续说下去。
恰逢其时,那玉蛾子艰难地扑棱扑棱起了翅膀,自地下翻了个肚子起身。
点燃没多久的暗黄色烛灯忽地晦暗下去,屋内陡然变得漆黑一片。
外面又起了一阵不规时律的寒风,寒风不断拍打着屋外的寒梅映雪灯,模糊的灯影在屋子里隔着木框的窗纸来回跳动、挥舞、旋转、升起、下落......
玉蛾子抖落一身青闪的星子,在朦胧夜色里摇身一变,不一会儿,只见一个生得水灵活泼的青衣女子立在青云面前。
女子梳了两只长长的麻花辫,分别挂在脑后的两边,辫子尾巴直直垂落到她盈盈可握的纤腰。灵动的少女娇俏美丽,眉眼间皆是昂扬与洒脱。
不知道的,怎么会把这么美丽动人又活泼可爱的姑娘,同之前满口挨欠的女声联想到一块儿?
这个动人的青衣女子叫做青灯。
“不什么啊~”
青灯忽地矫情起来,她的脸蛋逐渐浮起红晕,尽管在这恍惚朦胧的灯影绰绰间不可窥清,但那股微妙而不可言的暧昧氛围,却如三月开满山坡的阳春花一般,温情而动人。
“不如......趁现在夜深人静,你我二人一同花前月下?春宵一刻值千金......青云,我喜欢你。”
青灯忽地扑到青云胸前,她抱起青云的腰肢,抬着头挨在她的耳边低声呢喃。
“但,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所以,变回来吧,青云。”
青灯环抱住青云的臂弯间刹时倾泻出无数细微的莹绿色的流光,这些温暖的光泽缓缓地流转在青云的周身,直至完全包裹住她的存在。
很快,那些流光便散去了。
落入眼中的不再是先前面容姣好的婢女阿云,而是一个气度清冷无比的青年。
“你为何要为了金瑶蒂那样的小毛孩,把自己变成我不喜欢的模样呢?一个男子,居然为了一个女子变成女儿身的模样,你是心甘情愿的么?”
青云嘴角浮现出若隐若现的笑,贴着他胸膛的青灯看不真切,只以为对方对她的举动并不抵抗,她便将柔软纤细的身子贴得更紧。
但当她感知到来自脖子上那抹无比淡漠的寒意时,却无力逃离出这个看似甜蜜的陷阱。
青云从手心发力,缓缓握住青云的脖子,直到把她拉出一截手臂的距离。
他的嘴角噙着冷笑:“我说过了,你我二人绝无可能。还有,我的意思是,你的擅自主张,我不想看到第二次,你的小聪明在我面前不起用。这次使些小把戏逼我送走幺幺的事情我不想和你计较,若有下次,老账新帐一起算。”
他的手心之力虽有劲,却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不过,也足够让青灯的嗓子哑住说不出话来。还没等青灯反应过来,清雅的青年就消失不见了,徒留下一片黯淡与凄凉,这些恰好也是青灯心理的真实写照。
青灯虚着身子,满脸不可置信,她摸了摸自己刚刚被青云拿捏住的脖颈,凄然地想到......除了掐住脖子,青云竟然没有一次主动碰过她。
但......也足够了......
她还是很喜欢他。
百年前,她受了伤,只得变成原型,飞到金家的树荫下栖息。
也是那个时候她遇见了青云。仔细回想起来,若不是有青云救她,她也不会活到现在吧。
青云和她不同。他是出身金贵的青蝶,而她却是平平无奇的蛾子。他从幻化成型至今都被封印在金家,没有自由,而她出身即是自由。可是为了青云,青灯宁愿抛弃自由,也想要陪着他,日久生情,她想总有一天他会接受她的。
她迟迟得不到回应,她还发现,他之所以被封印在金家祖宅,居然是为了让自己的神魄永远不散,他是自己封印自己的,他留在这里,是为了等一个人。
听说,那个人的前世是一朵瑶池金莲化作的花妖,曾经救了他一命,最终却因为意外身亡。他们的故事不得已无疾而终。
他迟迟忘不掉她这朵心爱的瑶池金莲。后来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找到了金莲的转世——将要现世于金府。所以他在这里等了太久。
慢慢的,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白驹过隙,一眨眼,金家小小姐金瑶蒂瓜瓜落地。她的名字是金瑶蒂,据说是她娘在生她前梦见满瑶池的金色并蒂莲,才给她取了这名字的。
凡人没见识,不会知道那些所谓的胎梦是青云特地托运过去的。
在此之前,青灯还没有多少修为,她觉得青灯之所以不喜欢她,是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蝶,八成是看不上她这只渺小的蛾子的。所以她努力修行,努力变得更好更优秀。如果她还是没有得到回应,那么就说明她还不够努力。
再后来,金瑶蒂的出现彻底将青灯的美梦打碎了。
她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青云,他不仅变得爱笑,还变得体贴多话了,但这些都是金瑶蒂才会享有的待遇。他甚至化成女儿身,在人间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阿云,幻化人形做了金府的婢女,只为一直陪着金瑶蒂,陪她笑,陪她哭,陪她闹。陪她一起变成孩子、变成少女......陪她慢慢长大,竟然无一句怨言。
就这样,青灯发现青云对她越来越不在意了。
于是她开始日复一日地给自己寻找存在感,慢慢的,自己的性格变得与先前大不相同了。她变得大大咧咧,满嘴欠话,行事大胆洒脱,可谁知她心里的苦楚呢?若不是无奈,她也不想如此。
她对青云的喜欢,变得多疑而小心翼翼......甚至有些扭曲,但她还是无计可施。
前不久,青云在庆阳镇意外发现了不太好的迹象,她发现镇子上掀起了一种小规模的怪病,青灯游历四方都未曾见过这种病症——
病人胸口滚烫发红,皮囊下有如同蛊虫蠕动的迹象出现,剖开死者皮囊,却发现并不是南疆蛊虫毒。病者旁处并无异常,只是在死后的病者的心脏处发现,病者的心脏与常人不同,这些心脏残破不堪,如同被万蚁蚕食过。
这种病可疑却寻不出源头,但这玩意儿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她还察觉到这股不可解释的诡异力量与她身上的妖气并不相通,所以说,这不会是妖物作祟。
那么,难道一切都只是意外吗?还是说,传说中的瘟疫就要降临了。
她走过了很多地方,发现大周各方,都有了这种迹象。不久后,她遇到了一些自称是有预知之力的高人的家伙,他们说,大周将有大难,庆阳镇是幕后黑手的第一盘棋子。他们让青云小心为上,最好早日离开灾难之地。
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她没想过要跑,而是选择毅然回到庆阳镇,把消息告诉了青云。她想,这样总能让青云自己解开封印了吧。
结果青云告诉他,封印不可逆,他虽是妖,但妖的寿命也是有限的。他选择封印神魄,便是因为想让自己的存在在世间停留久些,但这么做早就违背了生命的规律。若是冒然解开封印,只会落得个身神俱散的下场。
但是,青云并不在乎这个,他只在乎金瑶蒂。尽管舍不得,却还是想要保护她。这么多年来,他像影子一样,紧紧跟随着他的瑶池金莲,不想让她受半点风浪。
可是青灯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么多年来,她也是如影随形的人啊。
后来,青灯主动提出要帮青云的事情。可笑的是,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能让青云对她更加认可一点。
她和青云开始策谋在春节前,将金瑶蒂送出庆阳镇的计划。在此之前,青云需要做的就是,多多增加金瑶蒂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之心,再在今夜做好给金瑶蒂放风的准备。
而青灯负责在府外安插人手,接应金瑶蒂。
青灯本想着顺顺利利完成任务即可,但后来,她改变主意了——
她并不想让金瑶蒂活着离开庆阳镇。
在按计划行动的前一天,青灯无意间问过青云:“如果金瑶蒂就这么永远离开你了,你会舍得吗?”
“舍不得。”青云只是淡道,“但为了保护她,再舍不得也要舍得。”
“我知道你活着的意义便是这朵瑶池金莲,但就算你永远见不到她了,你也不在乎了吗?”
青灯多么期盼着他的回答是“不会”。
而青云的回答却截然不同。
“我会永远跟着她的。”青云只是笑笑,有苦涩有释然,却无半点犹豫或难过。
“你......什么意思......”青灯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干什么?”
“等她走后,我自然没有理由再呆在金府,她去哪里,我便会去哪里。”
“等等,你要破封印?!”
“你明明之前和我说过,你不能那么做,否则会灰飞烟灭不是吗?!”青灯发了疯似的追问他。
“的确会灰飞烟灭。但,上辈子我亏欠幺幺的太多了,她这一辈子就由我来守护。所以,破了封印也无所谓。”青云垂下眸子,不知是在想着什么。
“我可以把我最后的神魄凝聚成一缕残识,化成她身上的一只青蝶,永远陪着她。”
“没了神魄,你连轮回都再无可能了!”青灯红着眼眶。
“你疯了疯了,彻底疯了!”
她真心觉得,金瑶蒂并不是给青云带来温暖与希望的存在,因为这些温暖和希望的内核原来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与痛楚。金瑶蒂反而成了青云这一辈子永远过不去的心坎,而这道坎,迟早有一天变成使青云万劫不复的缚网。
这是青灯做梦都不愿接受的现实。
得到青云回应的那日,青灯失魂落魄地走在街道上,碰到了一个乐观的寡妇。
她问寡妇:“你爱你的丈夫吗?”
对方答:“爱啊。”
“那为何他死了,你却还能如此乐观地活着呢?”
寡妇笑了,她似乎是被小姑娘无厘头的问话逗了起来:“哪有人在别人死了之后,还过得死去活来的?人啊,这一辈子,走马观花的,生命中停留的人虽不少,但那些人最终也是死的死,去的去。对方死了便是离开了,活着的人反而心里少了不少负担。”
青灯又遇到了一个被负心了的疯女人。
她问她:“如果自己喜欢的人喜欢另外一个人,该如何是好?”
那女人疯疯癫癫的,又是哭又是笑的,半晌才答话起来:“把他喜欢的那个女人毒死!他就只会属于你了!只有那个女人消失,才会断了你情郎的念想!”
......
所以,只要金瑶蒂消失了,青云就会断了念想对不对......只要金瑶蒂不在了,青云会不会也会少去不少心理负担,他也不用再被所谓的前世与亏欠束缚一生?
没错,反正青云也只知道金瑶蒂这一世的身处之地而已,金瑶蒂下辈子在哪里他不会知道。况且,他被封印在了金府,只要他感知不到金瑶蒂的存在,他就绝对不可能找到她。
青云不会蠢到在没有目标的情况下,擅自破除封印。因为如果残识在短时间内没有找到宿主的话,就只会在半途灰飞烟灭。如此,他才算是失去了所有与金瑶蒂相逢的机会。
青灯不如别的妖聪明,她的脑回路并不阔,她单纯地觉得只有这么做才是最好的办法。
至于青云发现后,会如何处置她,她也不在乎了。
青云现在也不过是迫不得已才要相信她罢了,尽管他曾经威胁过她——“若是你敢动金瑶蒂一根汗毛,我都不会放过你。”
那又如何,她又不在乎金瑶蒂的死活,她只在乎他的。她只知道金瑶蒂的存在,只会让他变得越来越伤痕累累。她只知道青云是他的救命恩人,这条命兜兜转转死在他手里也不委屈。
她现在要做的,是拖延青云发现真相的时间。
到底是......引人发笑......
原来......
到头来......
她终究也会疯成这样......
追根究底,本质上她与青云究竟还有什么不同啊?为了别人,宁愿牺牲自己吗?只为了报答那些虚无缥缈的前缘因果,还是那些对于对方来说,不过是如同露水一点般渺小不可见的救命之情?
她猛然发现,自己和他居然是愈来愈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