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裕金府早就布置好了里里外外的陈设,外头有雕刻了祥龙瑞凤嬉戏云游图的木制器具,花里胡哨的瓷器玉瓶则并排而列。若是认真观摩,你还会发现甚至连那外墙上颇具南方特色的镂空红木窗都涂了新漆......
府内里挂满了艳色的红锻子和方方正正的八角宫灯。
宫灯内暗藏玄机,寒风微微拂过之时,宫灯的灯面就会顺着风儿的方向滚动,灯面绘着的寒梅映雪图随之活了起来。宫灯的尾部还坠着玲珑玉髓流苏,流苏配的是与段子相同的艳红色。
冬日的白天来得很晚,五更之后的天色还如一潭一望无际被染了墨靛色的砚池。事物只有靠着屋子檐下挂着的宫灯散着的淡淡昏黄,才得以瞧得清楚。
此时,又一阵冬风自府外吹向了里屋。
八角宫灯应风而动,昏黄之下映着影影绰绰的寒梅剪影,剪影一直投射到屋子的边沿。
里屋有一间屋子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个妙龄姑娘提着一只灯笼,一边紧了紧毛领对襟马甲,一边左顾右盼着小心留意周边的动静。不由多久,就踏入了屋子。
随着门被缓缓阖上而发出微乎其微的“吱呀”声,屋内的那张床也传来了动静。
“小小姐,老爷、夫人还有二少爷、三少爷都已经到了厅堂准备事宜了。”阿云脆生生的嗓音夹杂着微弱的呼吸声,对着一片昏暗的屋子的对头说道。
不知对面怎么回事,“窸窸窣窣”了好一阵子才稍微有点消停的意思。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屋子里闹了老鼠呢。
“阿云,你可瞧好了?”
“奴婢来前就已经打了十二分的精神,绝不会出错的。”阿云一边说着,一边提着灯笼移步至床侧。
见阿云要点燃案上的烛灯,床上忽地伸出一条纤细的臂膀,这只手搭在阿云的手背上。
“阿云,现在点灯,就会有人知道我醒了,这样,肯定要露馅!”
阿云停下手,反搭上那只纤细的手,笑笑摇了摇头后,又继续着手于手里的事情。
随着屋子里被烛火照亮半边,床上半坐着的小小姐终于露出她的面庞。
这是德裕金府嫡系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孩儿,更是金老爷的掌上明珠,名曰金瑶蒂,小名幺幺。如今,大周平乐年号第五年,她十五岁,刚过了及笄礼。
她本以为自己好不容易熬到了及笄礼,就可以和其他哥哥一样自由出入活动,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以每天开开心心,无忧无虑。
毕竟她从小就被束缚于内府,从小被教育着女德女诫。尽管她从来不好好学习这些东西,她觉得自己若是学了这些东西,岂不是和那些只会靠鸡叫来讨人笑颜的笼里金丝雀一样了?她才不要呢。
可是呢?
她期盼的及笄之礼终于要来了了,但在及笄之日,被母亲戴上华贵隆重的珠冠,她的头被重重的珠冠压地低了又低,她又总觉得她身上又被加上了一种不可见的枷锁......
再后来,她过了及笄年华。
可是呢?
她还是没有得到自己朝思暮想的自由。
既然她乖乖听话得不到她想要的,那么她也没必要继续当个任人宰割的小白兔儿了。
而今日是大哥一年一度的归家日,这本就是个难以盼望到的好日子,加上外头的人们还被笼罩在欢天喜地的新年氛围里,这就算是喜上加喜了。
所以,今日定是个不容错过的大好时光,外面各种各样的小吃和小玩意儿定是数不胜数。对于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女来说,这些微不足道的市井玩意却是她这个所谓的“大家闺秀”最喜爱的,却也是最难切身接触到的。
家里把她当作掌上明珠,捧在手心里怕坏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似的。外面的人物鱼龙混杂,金家绝对不会同意金瑶蒂苦苦哀求的外出要求。
金瑶蒂觉得这是无法理解的,难道因为你们爱我,所以就要把我关起来吗?这与关押犯人有何区别,居然还口口声声地说心疼我?!
她才不要呢。
她要出去见见世面!
她还想去尝尝家里人从来不肯她碰的糖葫芦!
那晶莹剔透的、红彤彤的山楂果串成的串子在她眼里同仙女的珠宝一样夺目诱人。她才不信糖葫芦会同阿爹阿娘说的那样,吃了会让女孩子烂牙变丑呢!
现在天还未亮,却将要亮了。
金府的长辈们如金瑶蒂的贴身婢女阿云所说的一样,都正聚集在厅堂商议新年与大少爷归家的各项事宜。
金瑶蒂觉得这是个天赐的机缘!
她想要在这个嫌隙下,自己偷偷跑出去玩。而且她必须要一次性成功,因为现在是金府上下人流最为稀疏的时候,没有之一。
婢女阿云是她安排的接应人。
金瑶蒂想着,等到时机成熟,就让阿云来通风报信,自己则在此之前赶紧收拾好衣物和钱财。等到阿云来的时候,她再同阿云布置好现场,将她的屋子伪装成她还在睡觉的模样。
毕竟府里上下都知道这金家小姐最爱的事情就是睡觉,为此,她在被授女诫课业的时候,可没少受先生的冷眼,还有同辈人的嘲笑。
一般情况下,她不到日上三竿是不可能起床的。这次,她破例早起,再偷偷溜走,旁人定然也察觉不了什么。最后,她只要赶在日上三竿前回来就行了。
大少爷预计回来得会很早,所以庆阳镇上的摊子啊铺子啊什么的也随之早开了。日上三竿前的大把时光已经足够她去欢快欢快了!
屋里的烛光微弱暗黄,照亮的范围极其有限。准确来说,这点光只够让金瑶蒂和阿云看清彼此的脸蛋而已。
阿云带着笑意的眼睛似是含着徐徐秋波,关爱的眼神快要溢出眼眶似的。
她含笑对金瑶蒂道:“幺幺,不必担心。这点烛火很是微弱,没人会发现的。”
阿云从小就跟着金瑶蒂身后,对于金瑶蒂来说,这个比她要大五六岁的大姐姐,是她最为依赖的人,宛如亲人。每当阿娘忙于府里事宜,无空照管这个孤独的小姑娘之时,阿云的存在对她来说,无异于一道温暖而赤忱的光。
所以,金瑶蒂习惯于让阿云唤她的小名“幺幺”,这是最高级别的信任了。尽管阿云每次面对这个请求时,都有些手足无措,甚至竭力拒绝。
但在往后的无数光阴里,对阿云来说,“幺幺”这个词倒变得熟悉了起来。她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她会时不时将“小小姐”说着说着,就说成了“幺幺”。
金瑶蒂似乎还是不大理解阿云的做法,她努了努嘴,眉头微皱,带着从小娇生惯养的傲气,嘟囔道:“那又怎么样,可是,你这么做,不也是多此一举吗?”
阿云被她的神情逗笑了,她已经很用力去抑制自己的笑意了,却还是无果,她的胸腔颤着不停。
“笑什么?!”
“我若是不点灯,就要以为屋子里钻老鼠了呢!”
阿云一边憋着笑说话,一边从案上拿出一把木框铜镜。
“后来我发现啊,原来你就是这只可恶的老鼠。”阿云将“可恶”一词说得格外亲昵,颇有些嗔怪的意思。
金瑶蒂端起镜子,里面照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衫凌乱的十五岁妙龄少女。
这原来是她刚刚躲在被窝里,在黑暗中摸索着收拾东西时,忙得手脚慌乱导致的。所以,刚刚那些如同老鼠的窸窣声响是源自于这里啊。
随后,金瑶蒂不好意思了起来,她挠了挠头发,看看镜子,又看看阿云宠溺的神情。
“你这个从小娇奢惯了的小小姐,第一次收拾东西出门肯定不会靠谱多少。我来点灯,帮你一起收拾。”阿云摸摸幺幺的头,顺便帮她捋顺了许多凌乱蓬松的乌发。
金瑶蒂站在阿云身侧,看着阿云不辞辛苦的模样,呆呆地望着出神,道:“阿云,为什么别的人都不肯,你却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嗯?”阿云顿了顿,后才反应起来,“你指什么?”
“拉车的三祥子、烧灶的王丫丫......嗯,他们都是府里的老熟人了,对府里的事宜都更加了解,我平时和他们混得都挺好,所以就今天这个事情,我去求他们给我当接应了。结果,他们一个都不肯答应,都害怕我被发现后,他们要遭板子!”金瑶蒂说着说着,就从摇头晃脑的模样变得垂头丧气起来。
她低着头忽地又抬起来,看向阿云:“可是呢,谁成想,最后一口答应的居然会是你,我记得你当时都没有半点犹豫。难道,你不怕遭板子吗?”
阿云给她穿好鞋子,只是笑笑:“先不说这个,倒是你,有事情怎么不先去找我,反倒是找起别人了?”
金瑶蒂听阿云话里有些不满的意思,便知道是自己惹她不开心了,她垂下头,又拉着阿云坐到她的床边。她的白嫩小手偷偷摸摸地伸进阿云的臂弯,将脸蛋贴进她的怀里,还时不时地摇一摇阿云。
金小小姐又要撒娇了。
“哼哼......我这不是怕你......”金瑶蒂一时语塞,不知要接着说什么。
“怕我什么?”阿云装作不为所动的模样,看着她继续道,“怕我平日里与大奶奶走得近,给你告状么?”
“还是怕我知道了,要责怪于你?”
“哼,没良心的小东西!”阿云佯装一副生气的模样,她将臂弯从金瑶蒂的手里抽走,自顾自地抱胸坐着。
“也不知道是谁从小照顾小小姐到现在?!现在好了,小小姐到是胳膊肘往外拐了呢。”
很显然,这是一种阴阳怪气的语气。
“嗯~阿云,以后不了不了,你看我这不是还找你了吗,你也答应了呀!以后我只找阿云姐一个人!”金瑶蒂不肯放弃,又贴了上去撒起娇来,甜腻腻的声音能叫人听得化了。
“好好好,不怪你了!别这么贴着了昂,再这样我就要被你弄得憋过气去了。”阿云嗔怪道。
“哦。”金瑶蒂乖乖放手。
“我们说正事,我刚刚来时就已经估摸好时间了,现在老爷夫人还在厅堂议事,约莫再过不超过一刻钟的时间,他们就要准备出门上马车了。这个时候,府里上下的人都得忙碌起来,除了现在的南大门外的东、西、北三个小门也会打开,内府靠近东门,到时候我给你打掩护,你赶紧出去昂,外面有我安排的人给你接应。”
“真的?!”金瑶蒂喜出望外。
“真的。”
“阿云,你也太好、太靠谱啦!”金瑶蒂又想要抱住阿云,不过辛亏阿云躲得快,不然又得被折腾一回了。
此时,门外似乎有些动静。
寒风吹得梅花宫灯摇曳不止,光影交错间,被倒映出的昏黄色梅花映雪图被搅和地厉害,梅花与雪景彼此分不清彼此。
不知是否错觉,屋外好像传来了一缕微不可见的青烟,不过很快就在屋子里消失殆尽了。那青烟薄得如同淡淡的月光,最后的消踪,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月光幻化成了青烟,还是青烟融入了月光......
好像有人来了,就在离里屋不远的地方。
那些隐隐约约的脚步声正走向里屋。
“你不是说这个时辰不会有人来的吗?怎么会......”金瑶蒂皱着眉头,神情警备又不知所措。
阿云忽的站起来,眼睛望向窗外,耳朵微动,好似在听什么,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快,我们还有时间,他们还未进里屋的院子。”阿云拍拍金瑶蒂的身子,企图让她动作麻利起来,“幺幺,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的。我曾经还想过,或许,我会守护你一辈子。”
“阿云,你怎么突然和我说这些?”
金瑶蒂不大明白,她寻思着自己出去一趟又不是不回来了,阿云的语气怎么搞得像是她与阿云要生离死别了一样......难不成,她第一次出门,就会被拐子拐走不成?
“没什么,关心你罢了。”阿云又道,“我听那些声音就是从东侧小门处传来的,估计是些杂役或者婢女,但人不少。你不能再走那里了!”
“啊?我们之前不都说好了要走东门吗?”金瑶蒂握着阿云的手,满脸茫然。
“是,但我们也要学会随机应变。”
说完,阿云便松开金瑶蒂握紧她的小手,帮她从床榻上取来包裹背在金瑶蒂的身上。
阿云蹲下身子,帮金瑶蒂顺了顺衣领和衣摆。
烛光摇曳间,阿云曾抬起过她的眼。
此时,含满温和秋波的双眼却显得有些凄凉和不舍。她的目光随同泪光一起在昏黄萧瑟的烛光里流转,却不知去向。
“幺幺,快去吧。”
“阿云,我要去哪里?”
“北侧门道处有个秘密通道,我与你在小时候一齐挖的,还记得吧?”
“嗯嗯,当然记得。”金瑶蒂笑得没心没肺的。
金瑶蒂乖乖听话,从屋子的北侧的窗户爬出去,走前,她回首对阿云道:“我如果走了,现在外面那些人万一发现了,会不会找你的麻烦?”
“没事的,他们不会发现。你快走吧。”阿云朝金瑶蒂摇了摇手,面带随和亲热的笑容,看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随着金瑶蒂用麻利的动作翻出窗户,她也逐渐消失在阿云的视野里,很快,那些如同老鼠偷家般的、属于金瑶蒂独一无二特色的窸窣声都再也听不见了。
与此同时,内府也重归平静,那萧瑟诡异的寒风不再凛冽,随风飘荡的流苏与宫灯也不再晃动不安,杂乱不清的梅花映雪的灯影也变得清晰可辩。
屋内淡然一片,其中只站了一个姑娘,她的目光长长望向北窗,方才挂在她脸上的暖热笑容早已不复存在。现在的她,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喂喂喂,青云,我好歹是给你通风报信来了,你怎么还这么对我?!我们好歹都认识几百年了吧,怎么还这么无情?”
自青云靴下传来一个口气傲然的女声,此人似乎话中有话,语气也颇为调侃,似乎有要故意寻找存在感的意思。
“......”
见青云没反应,那女人又咋咋呼呼了起来。
“啊喂喂喂!人家小姑娘都已经走了,还不肯放过我?!”
“谁让你擅作主张的?”青云依旧没有抬靴,她眼神冷冽,语气更是如同三尺冰寒,叫人胆战心惊。
“什么叫做我擅作主张?!你别忘了,这主意也是你与我一同想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