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中午过得有如梦境一般。白鹤鸣最终还是坐在了床的另一头。她本来是心神不宁的,因为有太多事情没有想好。
对俞岱岩说这样的话,虽然确实是自己的心意,但真的没关系吗?或许他只是卧病在床太久了,又因为自己对他有救命之恩,才会说出刚刚的那些话。或许等他能站起来,甚至是能重新习武了,就会改变自己的心意。那种更符合世人眼里幸福的定义的生活,会不会适合他呢?
想着想着,白鹤鸣竟然也平静下来了,然后就这么靠着窗睡着了。
午后原本正是犯困的时候,俞岱岩就在床上静坐着看着白鹤鸣,脑海里不停地回想刚刚她说的话,不由得弯起嘴角,无声地笑了一下。
然而这笑容很快就暗淡下来了。白鹤鸣的睡姿看起来并不舒服。俞岱岩很想给她摆正了,只是他无法做到这一点。本以为说出自己的心意,本以为得到对方的回应,那颗躁动不安的心脏就应该安静下来,但一切与他的想象相反,他想要从她身上获取更多。
得快点站起来。
俞岱岩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察觉到另有一束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他转头往视线投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俞莲舟提着剑,正站在他的小院门口。
二哥和鹤鸣一般在下午会一起对招拆招一会儿,二哥应当是看时间差不多了鹤鸣还没到场,才来自己的院子吧。如此想着,俞岱岩朝着窗外微笑了一下以作回应。剖白心意而得到回应的窃喜与对师哥的愧疚交杂,让这个笑容显得有些不自然。
出乎俞岱岩意料的是,俞莲舟大步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他没有发出大的声响,却也没有刻意地隐藏自己的脚步,因而白鹤鸣很自然地就醒了。只见她看着窗外的人,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是不是我睡过头了……”
俞莲舟道:“没,只是看你未到,就闲来找你了。”见白鹤鸣坐在三弟的床上,他把目光移至俞岱岩身上:“三弟中午休息得可好?”俞岱岩微微颔首,笑道:“鹤鸣一直在陪我,我睡得很好。”
俞莲舟蹙了下眉。他原打算等俞岱岩伤势恢复之后,再思考他们二人和鹤鸣的事情,但三弟突然说出这种话,几乎是在当着他的面挑衅……他心中骤然一涩,一种难言的感觉好像沿着血管流过四肢。
“嗯?”白鹤鸣尚在午睡后的恍然之中,突然感受到头上的触感。
俞莲舟小时候也有摸过她的头,但好像自从自己长大之后,他便很久没有这么做了。
她察觉到对方心情不是很好,或许是因为自己没有及时到练武场,确实让他久等了。再一想要是俞莲舟知道自己“拐骗”了他三弟又不打算结婚生子,心中咯噔一声。
“我们现在去练武场吧。”白鹤鸣有些笨拙地转移话题,又转头对俞岱岩说,“我明天再来找你。”
她匆忙地从床上下来,没看到身后兄弟之间的眼神交换。
二哥能自由地触碰到她,但我不能。
俞岱岩抬起眼看着如青松一般,笔挺地站在窗前的俞莲舟。他刚刚确实是忍不住挑衅了二哥,但二哥的动作,又何尝不是再向自己耀武扬威?眼下他虽然是赢了,心中却是欣喜和酸涩各占一半。
他们兄弟二人,究竟会走到什么地步呢?
俞莲舟也在看着他。他声音很平静:“今天胡姑娘和我说,明天开始你可以逐步练习行走了……她说刚开始会比较艰难,也会很疼。”
白鹤鸣刚把外套披上,听着这句话忍不住转过头来,喜道:“真的吗?太好了!”
这确实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虽然想象过很多次会有这一天,但此刻俞岱岩的心情却是自己难以想象的平静,这份平静让他自己有些惊讶了。
和师哥师弟们相比,俞岱岩的资质算不得好[1]。之所以他的武功直到受伤之前也未太逊色于宋远桥和俞莲舟,只因为他一直遵守着勤能补拙的原则。想要得到十分的结果,就必须做到二十分。要说张三丰为何收他为弟子,看中的大概就是这份骨子里的刚硬和坚持。
他生命中的前三十年,就已经吃过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吃的苦了。他默默收拾起命运毫无理由加负在他身上的困难,却孕育出了堪称丰盛的果实,就如同院子里的橘子树一样。
“嗯。”俞岱岩轻而稳地说,“我会好起来的。”
随俞莲舟走到练武场,白鹤鸣颇为开心地道:“俞三侠终于能好起来了!”如此说完,她却发现俞莲舟的心情却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好。她注视着那双沉静的眼睛,心底没由来地升起一股心虚,低声道:“对不起。”
俞莲舟疑惑地“嗯”了一声,“为什么突然说对不起?”
白鹤鸣沉默了一下。如果说是为了今天的迟到的话,以他们的关系,她连续道歉两次就显得有些刻意了。但要让她和对方说自己今天把俞岱岩带上了歪路,以俞莲舟对武当的感情,直接和自己绝交都有可能。她顿了顿,道:“……不知道,就是感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又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情。”
护送她到峨眉那一路,她当时做的让俞莲舟不高兴的事情可多着去了。
要不两个人怎么关系能那么好呢?
俞莲舟也沉默下来,半晌才道:“你让我不高兴的事情可多了。”想起自己瞧见她在三弟的床上坐着睡着了,心底微妙地恼怒起来,目光锐利地扫了她一眼。
两个人照例对练。结束后,白鹤鸣消耗完所有内力,累得都快要昏过去。俞莲舟也累得很,武当上下现在很少有能和他对练让他满头大汗的人。
为了不误伤俞莲舟,白鹤鸣直接赤手空拳和他对招。俞莲舟一开始也打算赤手空拳对她,再发现她体内有百年的内力再加上时不时失控的六脉神剑之后,就非常自然地去拿了武器。有时候是刀,有时候是剑,有时是其他奇门,全看那天喜好。
两个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心神放空,一时之间只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喘气声。
过了半晌,俞莲舟问她:“纪师妹下山了?”
白鹤鸣叹道:“嗯,上午刚走的,殷六侠送她下的山。希望她一路平安。”
俞莲舟又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等三弟恢复之后再离开吗?”
有那么一瞬间,白鹤鸣感觉自己背后的汗毛竖起来了。她有点心虚,道:“我正犹豫呢。不跟着晓芙的话,我有些不放心,但俞三侠这边也是关键,我也不好留青羊一个人在武当……”
有一会儿没听到回答,她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却正好对上俞莲舟的眼神。
大多数时候,俞莲舟都是严肃而不近人情的。但当这个人表情放松下来时,却会显出几分难得的温柔。他就用这样的眼神一直注视着她,然后下一刻伸出了手,在她的头顶上摸了摸。
摸什么摸,我发型都乱了!
如果是往日,白鹤鸣肯定会这么说。但此刻,刚刚接受到俞岱岩心意的她,却对俞莲舟这个温柔的眼神感到胆战心惊。或许是出于愧疚,或许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她移开眼神,避免继续与他对视。
“我这样做,你会感到不快吗?”俞莲舟忽然开口道。
白鹤鸣一惊,想不出来他为何会问这种问题。她花了点时间思考,才道:“不高兴那倒是不至于。就是有一种还被你当成小孩子来看的感觉吧。”
明明她遇到俞莲舟的时候,心理年龄要比对方要大,到了现在,她武功或许都能胜过俞莲舟的时候,他也好像还是如此。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听到俞莲舟幽幽道:“……我现在并未把你看成小孩。”
也不可能再把她看成是孩子了。
大概是受到了三弟今天行为的挑衅,也可能是看到了白鹤鸣堪称越轨的行为,俞莲舟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平静。他本来想再等等,等到三弟站起来,或许再等几年,等到鹤鸣稍微再长大一点……
练武是个好事,因为不管你有多少乱七八糟的想法,在习武的时候,脑子里就只剩下招数了。但结束了练习,他就不可避免地要面对这些现实。所以之前所设想的那些“等等”,究竟有多少是他本人真实的想法,还是他像那天不敢面对三弟,像那段日子不敢面对鹤鸣一样,只是单纯地为了拖延,为了防止自己和这两个人之间关系的分崩离析呢?
这段日子走来,有时候连俞莲舟自己都难免觉得鹤鸣和三弟确实有相配的地方。鹤鸣的真诚毋庸置疑,三弟也是,两个人都是对自己无比诚实的人。唯有他抱着那种愚蠢而幼稚的念头,希望自己动心之后依然能和鹤鸣为友,能和三弟做永远的好兄弟。
真是……自欺欺人……
倘若鹤鸣真的喜欢上了三弟,那也必定是因为自己太过胆怯。
应该更早一些,或许在大都的时候,在他刚刚意识到自己心意的时候,他就应该开口的。
俞莲舟听见白鹤鸣问自己:“你说这个,是想说什么呢?”她的声音显得认真而疏远,似乎是被冒犯到了,已经到了生气的边缘。
但即便是她生气了,该说的话也还是要说的。
俞莲舟语气平静地开口:“今天下午,你和三弟聊了什么?”没等白鹤鸣回答,他又接着道:“你真的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听见你喊他三哥。你总是对我说你长大了,但你如果真的长大了,就应该知道你这么喊三弟,在别人眼里看来是什么。”他很不客气地说道,“你不要说你毫无所觉。你过去说你和我一样,无心成家,一心练武,你变了吗?”
白鹤鸣倒是没变。她只是被俞莲舟的话给气笑了。她自己对俞岱岩的愧疚是一回事,但再怎么说这也是她和对方的事情,俞莲舟就算要为他三弟讨个公道,不妨也先问问本人自己的意见吧。
她冷声道:“如果你觉得我这么喊俞三侠不妥的话,不妨先把你的手从我头上拿下来,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其实这话说完白鹤鸣就后悔了。俞莲舟一直是最支持她的人之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一直是在任性地享受他对自己的放纵和包容。他其实也没有误会什么,很可能也是怀疑自己欺骗了俞岱岩……
她觉得眼睛有些酸涩,掩饰地笑了下,扭开头道:“我没有变,我仍然没有在这个世界成家生子的打算。他说他对我有意,我也并非对他毫无感觉,但关于不会成家生子这点,我并没有骗他。”
“你知道吗?”白鹤鸣深吸一口气道,“这次上了武当山,我感觉你好像变了……最近的一两个月,虽然你看起来好像还是和以前一样,但我却一直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你对我有怨恨,却不愿意和我说……如果是因为俞岱岩的事情,如果是你认为我欺骗了他,那我能说的话也就只有这些了。如果你要继续怨恨我的话,那我也毫无办法了。”
明明是和俞莲舟说话,她却莫名地好像回到了之前和前男友吵架时的感觉。
一想到要和这个认识了十多年的人吵架,甚至还有可能和对方彻底决裂,白鹤鸣不可避免地感到了疼痛与遗憾。
俞莲舟的呼吸只在前面乱了一下,后面又重新归于了平静,就好像并没有被她的话所打动。一直等到她说完,他才开口:“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吗?”未等白鹤鸣回答,他继续往下说道:“这样说不对,其实我不是恨你,只是你太好了,我没有办法就这样心平气和地看着你离开我,再看着三弟得到你而已。”
这句话的信息量就太大了,几乎要把白鹤鸣的脑子给烧坏。她隐约有种火山即将爆发的危机感,心脏砰砰地跳动着不停。
俞莲舟的声音依然平静,但透露出一种让人害怕的力量:“难受的不只有你,我也是,还有三弟。我依然关爱着三弟,然而如果你像这样每天都关注着三弟,与他越走越近,我就觉得痛苦,因为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
他安静了一下,继续说道:“刚刚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说你变了,变的其实是我。我原先和你说过,我无心男女之情,一心向武,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因为我有了心悦的人。”
白鹤鸣猛地站了起来,试图打断俞莲舟:“今天不早了,我先走——”
“从十六年前认识你的时候,甚至直至你这次重新上武当山之前,我都以为自己不会改变主意的。……但是现在一切都晚了。我知晓你年纪尚轻,或许很多话都是随口说说的,但你也应该知晓我,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誓言。”
俞莲舟也跟着迅速站了起来,微微一颤:“我现在只要你的一句话。”
是什么样的话呢?白鹤鸣完全不想去思考这个。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能直面俞岱岩的进攻并不意味着她能承受兄弟两个同一天对她表明心意。
“鹤鸣——”俞莲舟凝视着她,“倘若你确实对我无意,不妨就在此直言。日后不论你和三弟如何,我俞二绝不多问一句。”
白鹤鸣已经僵硬在了原地。
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有当渣女的潜质。一边是确实让她心动的,久病在床依然坚强的俞岱岩,另一边是相伴多年,对她算得上是予与予求的俞莲舟。这样说起来,倒确实是她的错了,夹在这两个人中间。
白鹤鸣只觉得自己嗓子干的可怕,沙哑道:“我……”
至少她没有立刻拒绝自己。
大概是冲动作祟,俞莲舟上前一步,轻轻地环抱住白鹤鸣。他竭力让自己这个出格的行为不那么出格,手臂只在刚开始的时候碰到了她的腰,而后就微微地移开,与她的身体之间留出间隔,就好像这个拥抱只是为了锁住她,不让她逃避。
白鹤鸣一惊。如果是一般人,她现在早就一拳打上去了,对面不死起码也是重伤。但是做出这事情的人是俞莲舟,她还真下不去这个狠手,只能道:“你先松开我。”
“就一会儿,我说完这话就放开。”俞莲舟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毫无波澜,但白鹤鸣已经可以看到他脖子上的晕染开的羞红。他低头凝视着她:“我未把你看作是小孩,这样做了后,你也应该不再把我当成是你的长辈了吧。”
说完这话,他非常守约地松开了手:“鹤鸣,你的决定——”
白鹤鸣确实是无法继续待下去了。她第一次在情感的战场上狂奔而逃,把轻功发挥到了极致。
这武当真是待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