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鸣此去大半年,重回峨眉已是盛夏。恰好纪晓芙几位师妹下山,她一个人待在山上无聊,更兼忧心俞岱岩伤势,便再次向灭绝师太请辞。她本以为还得费上一番口舌,谁料灭绝师太没听她说完便道:“去吧,去吧。峨眉这是再也关不住你了。”又叮嘱她:“在外不得堕我峨眉名声,像是华山上发生的那种事情,可一不可再,下次万万不可如此莽撞。”
细细端详,只见灭绝师太鬓间已长出几缕白发。白鹤鸣看了心头一叹,柔声道:“师父这些年来也辛苦了。以后有什么事情便都交给弟子们去做吧。这样也松快些。”
灭绝师太无言以回。她向来不习惯此等温言软语,平时与人说话也是冷硬强势居多,被弟子如此关心,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半晌,她只道:“你下山吧。”
白鹤鸣见她已经转过身去,便准备告辞。只是话还没出口,又听得师父道:“要小心谨慎,不得莽撞行事。
于是回山还没几天,峨眉派的弟子们便看着白鹤鸣再一次启程。
去往蝴蝶谷的路要比白鹤鸣想象的难走一些。她当时与胡青羊分别,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快就要去找她。胡青羊只是向她描述了一番蝴蝶谷的地理位置,但具体这地方在哪儿,估计也就只有明教的人才知道。峨眉和明教之间互为仇敌,这就让白鹤鸣寻找蝴蝶谷的难度无限增大。
在明教教徒那里碰过几次壁后,白鹤鸣总算是切身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世仇”,不得不对外称自己是一名普通的游侠。
除此之外,越往西南走瘴气便越大,人烟也就越少。她有时候连续好几天都遇不上一个镇子,只能勉强在树林里过夜。为了稍微方便一些,她选择沿着河道走。河谷附近虽然湿气大,但水源充足,时常有小动物,遇见人的可能性也更大些。
只是即便如此,白鹤鸣也没找到什么蝴蝶谷,反倒是把自己折腾的像个野人一样。好在她下山前从峨眉的书库里随便拿了本入门的《太平圣惠方》[1],白天无事时便看书,夜晚无事时便吹笛打拳,倒也称得上是逍遥自在。
如果所有的大夫都治不好俞岱岩的话,那她便从头开始学起。哪怕每日只进步一点,或许五六年、七八年,乃至十几年,二十几年,说不定哪天她自己就能治好俞岱岩了。
她这一路时也常回想起张三丰那天给她展示的拳法,每试着模仿一遍便有新的体会,更觉得此前自己想出来的细雨愁猿剑还有不少可以改进的地方。
西南景色和中原相比大不相同,与之前去的北方就差别更大了。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是又热又潮,苗疆除了湿热的雨林,也有奇异而壮丽的雪景。白鹤鸣还误入过地下的溶洞,那里在盛夏依然冷得滴水成冰,下垂的钟乳石上都挂着晶莹剔透的冰柱。她还路过一个山谷,里面开满了大红色的花,她差点都以为自己真找到了蝴蝶谷,但那山谷里偏偏一个人也没有……
她开始理解人为什么会想要写游记了——因为想让不能看到这些景色的人也能知道这世界的奇妙之处。
在山里兜兜转转了一个多月,白鹤鸣总算是又走回了大路上。虽然知道蝴蝶谷这种隐居之地绝不可能离官道太近,但看见有人在路上走,她还是感觉心情放松了不少。沿途走走停停,能有客栈歇脚,白鹤鸣很快又恢复了体力。过了几天,她依然走在官道上,正想再找人打听打听明教的消息,便听得前方有一阵喧嚣声。
大约五六个元兵手执钢刀长矛,将一个村子三四十名村民围住。其中一名元兵从队伍里拉出个大约十三四岁的男孩,用力一脚把他踢开。那男孩发出一声哀鸣,翻滚几下还没来得及站起便又被另一名元兵狠狠踢了下脑袋。那孩子鼻子耳朵都出了血,哼也没哼一声便没了气息。
此等草菅人命,残暴至极之事对元兵而言已经是寻常。白鹤鸣怒极,一跃而起道:“给我住手!”她连剑都没拔,直接双拳合力砸在那元兵双耳上。那元兵顷刻间便七窍流血,倒在地上死了。其他几个元兵纷纷将白鹤鸣围住,几柄长刀先后落下。他们见白鹤鸣左摇右摆,有如游鱼一般一一躲开攻击就知今日是遇上了“硬点子”,彼此使了个眼色,聚拢起来打算合力逃走。
白鹤鸣怎么可能给他们逃走的机会?她一脚挑起元兵掉落在地上的长矛,往他们的方向一踢,顿时便有两个人被那长矛串成一串,鲜血直流,又右手拔剑,一个起落之间已经赶上逃跑的两个元兵,左手化拳,右手执剑,一口气解决了二人。
那群百姓还来不及哀叹自己逝去的亲人便被眼前的发展惊得说不出话来。见白鹤鸣不过顷刻便杀了五人,他们又是感谢又是害怕,全都跪倒在地,磕头谢道:“多谢女侠,多谢女侠救我们一命……”
白鹤鸣将绑住他们双手的绳索一一砍断,见那为首的中年人面有刺字,便多看了几眼。
那中年人察觉到她的眼神,苦笑一声解释道:“女侠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县丞说要修什么房子,把我们村子里的年轻人都抓走了。我到了那里差点被打死、累死,拼了命才逃了回来,却没料到给全村人都带来了祸事……”
他如此说,周围另一个年轻人为他打抱不平道:“就算阿兄你不回来,他们也会抓人的。你看这次他们连老人小孩都不放过……”另有一中年女子也垂泪道:“他们此前连我五十多岁的老父和十几岁的娃娃都抓走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
白鹤鸣在心里叹了声“世道艰难”,但也做不了什么,只能默默离开。她夺了元兵的马,走了一个半时辰到镇上。走进一家客栈,她正打算住店,听到街上传来阵阵马蹄声,下意识地回头一望。
残阳如血,十几个元兵纵马在街上悠然而过。一个元兵马后挂了个人头。白鹤鸣定睛一看,那人头脸上有刺青,心中陡然一惊。她快步走到客栈门口,只见到那队元兵的背影。原来是他们每个人马上都挂了首级,有的是一个,有的是一串,零零碎碎加起来也不知道有多少。
她不知道这群村民如何又碰上了元兵,又是如何丧命的。
但她知道,今夜自己必然要做点什么。
用过晚饭之后,白鹤鸣见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便蒙了面往县衙处走。她乘黑跃过围墙,只听得屋内吵闹不已,凑近了后又闻到一屋子的酒气。眼见屋里这四个元兵喝的烂醉,白鹤鸣心底冷笑一声,便直接推了门进去。那群元兵大惊,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动作便被白鹤鸣一剑放倒。
她现在杀人已经不会慌张了,只是每一次这么做还是会觉得有些难过。
在山林里行走时,她一个人都没遇到过。然而好不容易到了人多的地方,她却是要杀人。
白鹤鸣关上房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往县衙里走。路上遇到看守的元兵,她出剑都很快,没让他们发出半点声响。一路杀着杀着便走到了县衙的后院。
她打算杀了那县丞,然而好几个屋子都是空荡荡的,就连书房也是一个人都没有。
白鹤鸣循着光走到一个旁屋,这才看见了人影。
一个穿着富丽,约莫三十岁上下的男子正怀抱一个六七岁的女孩。身旁坐着位大约二十来岁的女人,正含着笑看着这对父女亲近。
“爹,你好久都没有给我讲故事了。”那女孩细声细气地说,“阿钰想听故事——”
男子温和地笑着,却不言语。倒是那女子柔声道:“爹爹最近很忙,阿钰不要打扰爹爹干活。”
“爹爹什么时候才能把水渠修好呀?把水渠修好爹爹就能天天给我讲故事了对不对?”小女孩问。
县丞哈哈一笑,纠正道:“不是水渠,是水坝。”他摸了摸女儿的头,道:“等爹爹修好了水渠,你和你娘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到时候爹带你们去大都,那里有你最喜欢的糕点,有你娘最喜欢的首饰……”
显然这一家人感情十分深厚,胜过白鹤鸣见过的许多家庭。
但他们也让很多人再也无法与自己的家人团聚了。
应该杀了他吗?
作为现代人的白鹤鸣无数次遇到这样的困境。
杀了,这世间就又多了一对孤儿寡母,而且作为官吏县丞修理水坝意欲升职从根本上来说也没什么问题。她杀了这个县丞,也还会有其他人借着权势在世间为非作歹。如此看来,她杀了人也没用,不如不杀。
但不杀这县丞又着实对不起今天死去的那一村子人,对不起之前因为他而死去的百姓。难道之前她杀的那些凶残的元兵就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会为他们的死而伤心吗?她杀了谁也都是错的,又何妨更错一点呢?
想到这里,白鹤鸣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那县丞快走到书房的时候,她一剑了结了他,没让他有太多痛苦。
且不论明教是好是坏,起码它的教歌还是很有道理的。
看着倒地的尸体,白鹤鸣脑海中莫名想起了之前紫衫龙王唱的那首歌。她闭上眼,哼出那调子:“富贵哪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人生在世,说到底都是要归为黄土的,也不知道今天她杀了这个县丞,明日自己会不会也身死某处?
她还能再回到自己的家吗?
闭眼数十秒,白鹤鸣忽然睁开眼来,往那角落刺了一剑,低喝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