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实在有点出乎意料。
虽说感情这种事一向没什么道理,但许忱和萧春昱,看上去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倒也不是说萧春昱配不上许忱,无论是从能力、品貌、家世来看,两人都当得起一句“门当户对”——世仇那种门当户对。
萧家一直是比温家更坚定的激进派,近些年针对契约兽的态度越来越严苛,没有任何收敛的架势。
家主萧松年早年曾参与过与北星域的战役,差点把命交代在那里,还丢掉了一只眼睛,不得不换上克隆装置。许是因此,他对待兽人的态度是毫不掩饰的厌恶、残酷,以至于萧家上下一体,都把契约兽当成奴仆使唤。
许崇知和萧松年几乎每天都要在议会上对峙,手下也摩擦不断,不知坏了彼此多少好事,双方成见极深。
难怪许忱从未对外表示过什么,温子曳想,以她的身份,注定要和萧春昱站在对立面,家里根本不可能同意。
“萧春昱知道你的心意吗?”温子曳问。
许忱笑一笑:“也许。”
她低下头,轻声说:“我一直努力在靠近他,却总是错过,也许是巧合,也许他已经知道,刻意回避着我。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我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情,以我们家族的隔阂,就算两情相悦也很难在一起,我没有希冀过能得善终。”
谈及这件事,她脸色苍白,眉心微有愁绪,可神态仍是沉静的,就像一泊雾气飘渺的绿湖,波澜不兴。
这样的女性,即使没有出众的外表,单论气质也不会缺少追求者,更何况许忱的容貌也得天独厚,还有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身家。
就算温子曳对她并无旖旎之情,也不禁生出欣赏之意。
他既感到有趣,又有些费解,那位总爱给他送乐子的萧二少,究竟哪点吸引了许忱?
这么想着,温子曳也这么问出口:“为什么是他?以许小姐的条件,应该不乏优秀的追求者吧。”
他表现得对爱情故事兴致勃勃,让许忱有些意外。
她想了想:“喜欢需要理由吗?那温少又为什么会喜欢上自己的契约兽?”
“因为他好看、厉害、合我心意。”
温子曳不假思索,虽然此“喜欢”非彼“喜欢”就是了。
许忱被逗笑了:“好吧,如果温少一定要一个理由……小春哥哥曾经救过我。”
“什么时候的事?”温子曳从没听说过。
“很小的时候了。”许忱回忆道,“大概是我六、七岁,还没被查出患有精神力空洞症,家里把我当成继承人培养,要求很严格。有天我被教训得心烦,冲动之下离家出走,结果不知道跑去哪个荒郊野外,迷了路,遇到一只游荡的兽人。”
那会儿反联邦组织还没被整窝端出来,社会动荡,没有戴标记环的兽人有多危险,就算许忱小小年纪也门儿清。
她吓坏了,用精神力撑起身上的粒子装甲,转身就跑,可没跑两三步就被扑倒在地上。
至今许忱也不知道那只兽人是怎么做到的,高等装甲在他手底下像是纸糊的破烂,一戳就碎,张开血盆大口就朝她咬下来。
神经末梢传来剧痛的信号,她从小众星捧月地长大,娇生惯养,哪里吃过这种苦头?顿时两眼一黑,干脆地晕了过去。
许忱没想到自己还能有命在,醒来后一睁眼,她仍躺在陌生的地方,身上却没有受伤,好像刚刚的经历只是场噩梦。
但很快她又发现了自己挣扎时留下的痕迹,吓出一后背冷汗。
天已经黑了下来,中央星的晚上冷而萧瑟,远远地能看到城市的灯火。许忱顾不得什么生气什么离家出走,赶忙想用终端联系家人,摸索出来才发现东西被那只兽人弄坏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知道该怎么办,终于知道后悔和害怕,缩在石头边呜呜地哭起来。
萧春昱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少年不知从哪儿钻出,精致的脸上沾满尘土,不耐又冷淡地问:“哭什么,好烦。”
小许忱不认得他,被吓一大跳,哭得更凶了。
少年被吵得头疼,语气有点崩溃:“这么晚了,你不想回家吗?快把你家里人叫过来。”
“我……我的终端……终端坏了……”
许忱抽抽噎噎地把残骸拿给他看。少年虽然看着脾气差,但说出的话却是在关心她,这让她感觉好受了很多,思绪也清晰起来。
她问:“哥哥你是谁啊?为什么在这里……这里、这里有坏人的,我们快跑吧……”说着,她努力地想站起来,双腿却阵阵发软,又跌在地上。
少年说:“我叫萧春……算了。你没必要知道。”
他脸色恹恹的,走过来一把将许忱拉起,牵住她的手,“跟我来。”
冰冷的手被紧紧握住,许忱突然安下心,一边快步随他往前走,一边不解地问:“小、小春哥哥,我们要到哪里去?你要带我回家吗?你认得这边的路吗?”
对于她错误的称呼,少年眼角抽了抽,没有反驳。
他讽刺道:“你不认得路,怎么过来的这边?”
许忱说:“我不想被家里人找到,就一直往人少的地方走……慢慢就到这边来了。”
看出少年脸上的一言难尽,她被瞪得缩了缩脖子,小声:“我错了嘛。”
“这边很危险,你以后不要这么做了。”
少年走在前边,头也不回地斥责,“今天算你运气好,没丢掉命。”
“那小春哥哥你呢?”许忱眨眨眼睛,好奇地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好像对周围也很熟悉……对了,之前那个坏家伙是你赶走的吗?你好厉害,怎么做到的?”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少年冷冰冰地,“我一来就看到你躺在这里,没有其他人。至于其他的,别问了,问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他回头复杂地看了许忱一眼:“……你也不准对别人提起我的事情。”
“爸爸妈妈问起来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少年说,“不然我就把你丢在这里。”
许忱赶忙抱紧他的手,小女孩太不经吓,眼圈立马就红得和兔子一样,拼命点头:“我会听话的,会乖乖的,别丢掉我!”
少年这才满意。
他们沐浴着夜色与月光,走在坑坑洼洼的郊外山坡,往城市的灯火而去。
那段距离仿佛很近,真正走起来又很远,许忱不记得自己到底走了多久,久到双脚发痛发麻,身体疲惫僵硬,也还是没有看见熟悉的景色。
她逐渐跟不上少年的脚步,气喘吁吁,又怕被丢下,硬撑着软绵绵的腿没有喊停。这么又走了一会儿,倒是少年先止下步伐,害她没敌过惯性,身体往前一绊,差点栽下去。
“小、小春哥哥!”
还以为要摔了,情急之中,许忱下意识叫了一声,抱住那只手不肯松。
而被叫到的那个人很恶劣地嘲笑起来:“活该。”
许忱不知道他在笑话什么,懵懵懂懂地看向他,只见少年漆黑的眼睛盯着她发颤的腿,问:“走不动了为什么不说?”
许忱讷讷。
少年嗤道:“蠢兮兮的。”
他松开许忱的手,往前走了一步,在她慌乱之前蹲下来,往后扬了扬脸:“赶紧上来。”
许忱愣了愣,才明白他的意思,无措地“啊”了声:“你、你要背我吗?”
“不然呢?”少年不耐烦地说,“快点,第一自治区没多远了,别浪费时间。”
被催促着,许忱犹豫地趴上他的后背,被环住腿弯,稳稳地背了起来。
他的身形并不多结实,脊背也不够宽阔,但莫名让许忱非常安心。
她一边想着,小春哥哥真好,小春哥哥就不累吗,一边因这种安心感止不住地犯困。
最后那段路到底走了多长,她迷迷糊糊中一点也记不得,只记得少年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心跳声,犹如云间松涛,与宁静的夜月融为一体,成为了许忱永远无法抹去的回忆。
抵达第一自治区周边后,少年将许忱放到墙边摇醒,指了指对面警卫处的灯光说:“你过去,告诉他们你是谁,然后就能回家了。”
他说完,转身要走,许忱急切地拽住他:“等等!”
少年低头:“还有什么事?”
许忱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本能地不想让他离开。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哥哥就像神秘的山野精怪,她不知道对方一走,以后还会不会见面。
她说:“小春哥哥要去哪里?你不要回那个地方了,遇到坏东西怎么办?你和我回家吧,我家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爸爸妈妈知道你救了我,肯定会拿出很多东西来招待你……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小春哥哥,我叫……”
“许忱。”少年打断她,“我认得你。”
许忱呆呆地:“为什么我不认得你?”
“以后你总会知道的。”少年指了指她身后,“有人来了。”
许忱扭头,发现是警卫处的大人看到这边有人影,走了过来。她还想说点什么,回过身,少年却已不在了。
她既失望,又失落,甚至动念过告诉父母,让他们帮忙找一找。
但她到底记得和对方的承诺,谁也没有说,只在后来循着印象回去过那片山野,可不知是不是弄错了地方,从没见到有人在那里。
再后来,精神力空洞症的确诊,让她的地位一落千丈。她逐渐学会了耐住性子,暗中积蓄,更是将这件事藏进心底,不曾让任何人知道。
许忱原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小春哥哥”,直到晨曦学院开学当天,隔壁班的簇拥着的人群里,对方赫然站在那儿。
难怪当初他会说“总会知道”,原来,不是什么“小春”,而是萧家的二少爷,萧春昱。
犹豫再三,许忱没忍住心中的波澜,上前打了一个招呼,却得到对方惊讶的眼神,和礼节性的一个点头。
他看上去和小时候很不一样,并表现得对她十分陌生。
许忱也到了知事的年纪,不清楚萧春昱是刻意避嫌,还是真的已经将那件旧事忘却。如果还在以前,她肯定大大方方地表达感谢,可偏偏遇到人时,少女情窦初开,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想法纯洁的小姑娘。
她在意,好奇,忍不住关注,时日一长,就再也移不开目光。
“这个理由,温少还满意吗?”
温子曳津津有味地听了一出因缘际会,当然没什么不满意的。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许忱:
“既然许小姐与心上人有约,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如今又为什么要说给我听呢?”
许忱嗓音幽幽:“要是温少好说服一点,我也不至于退让到这一步。”
温子曳笑吟吟地望着她,他可不相信这么简单。当年萧春昱和许忱的相遇,不懂的时候觉得奇妙,懂事以后就处处充满古怪了。
萧家二少爷为什么会在夜晚独自出现在荒郊野外,还对路途那么熟悉?
袭击许忱的兽人为什么能那样轻易地破坏粒子装甲?得手后又为什么没有伤人就退去了?
单单是诉说少女情怀,可不会将细节讲得这样详细。
迎上温子曳似乎看透所有的目光,许忱没有卖关子。
“如果温少愿意与我结为同盟,还有一件事,我想你或许会感兴趣。”
“结盟?呵呵……”
温子曳轻轻笑起来。他扶一扶眼镜,神色令人如沐春风:“我还以为,作为都不支持这场婚事的当事人,我与许小姐天然就是同盟呢。”
“温少爽快。”
得到应允,许忱的神情更加柔和,她说:“小时候的事情,我一直在调查,近些时候刚有结果……温少还记得,三年前被缉拿的反联邦政权组织,‘雀巢’吗?”
“许小姐的意思是,”温子曳眸光一凝,“那个地方,和雀巢有关系?”
许忱点头:“如果消息无误,那里应当是雀巢曾经的一处旧址。”
“萧家与雀巢有联系?”
“还不能确定。”许忱垂下眼,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还没拿到关键性证据。”
言下之意,就是八九不离十的事了。否则萧春昱当初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温子曳有些惊讶,一是没想到,以萧家在联邦权势之盛,居然会和反联邦组织纠缠不清;二是没想到,刚刚还对萧春昱一往情深的许忱,回头就给他送了这么一份大礼。
“温家可与萧家不对付。”他直视许忱的眼睛,“你把这么致命的消息告诉我,萧家要是因此倒了,萧春昱怎么办?”
许忱微笑:“温少哪里话。萧家要是倒了,我与小春哥哥才更有可能,不是吗?只要不是我亲手所为。”
温子曳一怔,他突然笑起来:“许小姐,我有些后悔没早些认识你了。”这话可真对他胃口。
“现在也不迟。”许忱朝他伸手,“温少,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温子曳与她交握,两人相视而笑。
“接下来,就先解决眼前的最大问题好了。”
温子曳心中慢慢有了轮廓,他唇角上扬,“按我父亲的意思,他们打算先在形云的生日宴上办一场开幕舞会,让我们当众接触,做做样子,为后面宣布婚事作铺垫……”
根据联邦的婚姻自由法,如果双方没有感情,即便是亲生父母也无权做决定。
贸然订亲,难免被捉到把柄,当然得在人前先表演一番。
许忱问:“温少可有打算了?”
“只要许小姐配合,这很容易。”
温子曳笑了笑,“他们要办舞会,我们就办。不仅要办,还要办得盛大一些……让我父亲与你父亲,都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