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媛来紫宸殿时颇为紧急,哪能想到去备一套可供换洗的衣裳。
便是正常的紫宸殿宣召嫔妃侍寝,皆需沐浴后严妆侍君,也不会去备换洗的衣裳。
彼时皇后懿旨让皇子至紫宸殿,他的保母也仅仅给他做了细致的准备,根本顾及不上皇后的事情。至于云舒,她也紧张到了极点,生怕皇后再出个意外,也就想不到这些琐碎事上了。况且皇后是来侍疾的,不是来紫宸殿享受的,即便注意到这些,专门回含凉殿取衣,那才是给皇后惹祸。
媛媛是个体面人,在穿衣梳头上妆戴首饰颇有些挑剔,到底是簪缨之家养出来的娘子,再端庄也免不了会有矫情的时候。眼下宫门尚未开启,含凉殿不能给她送干净衣裳,她宁可就这么忍着,也不去贪一时的凉快,她受不了沐浴后不更替衣衫。
偏是傅祯让她去沐浴。
最终,媛媛被迫穿了一件傅祯的白色中单。
他前两年长得快,尚衣局自然就会根据他的身量重新裁制各种场合的衣裳。
媛媛沐浴后,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中单走到了他身边,她也不算矮,可终究得提着衣裳才不至于拖地。她湿发盘于头顶,还有清圆水珠滴下来,肩头就印出一小片湿。
秀气的面容,笔直的身条,傅祯看她这清水出芙蓉的清丽模样,不由微微怔住。
但凡面圣之人,个个都是严谨规矩得很,哪怕他登基之初,有嚣张的群臣不敬天子,也绝不会不修边幅,尤其嫔妃侍寝,更是得装扮一新博他注意,即便拆开头发也会刻意做到一丝不苟,唯独今晚看媛媛,他好像是……不,他确定这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人。
媛媛起先没感觉到头发还在滴水,毕竟方才云舒给她细细擦过头发了,不过从傅祯那不常见的眼神里来看,她就意识到方才应下傅祯在紫宸殿沐浴终究是草率了。
媛媛抬手一摸肩头,果不其然,手指就多了一股潮意,手背更是接了一滴水,当下便讪讪道:“……妾再去擦。”
“不必,”傅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就在这擦。”
她很是作难,挺抱歉,也挺无辜,遂道:“别了吧,妾一会就回来。”
圣躬并未安泰,千牛卫的兵还在延英殿“拘禁”十一位大将军,连同两位宰相均不能轻易走动,而她来紫宸殿侍疾却于中途睡了一觉,又痛痛快快清爽了,好像颇不合时宜。
眼下又这般狼狈,实在让她发窘。
“你再耽搁,朕的衣裳就白给你穿了!”
他是在说她头发滴水打湿衣裳的地方越来越大,她却稀里糊涂地以为他就要不给她穿衣裳了,这岂不是要了她的命!
这下媛媛乖乖坐在他身边,也没叫云舒来伺候,便自行抽了金钗,湿发就散了下来。她双手捏着巾帕,再夹着一缕缕湿发,来来回回擦。
细长的脖颈伸出去,微尖的下巴向上仰,她则是侧着脸,把长长的头发顺在耳后,迅速动作。
她其实是个做事很利索的人,就连写字也是一样,可谓又快又好。含凉殿的宫人但凡有反应慢的,皆被云舒和冬雪打发走了,就怕惹她心烦。
少顷,头发依然是湿的,却不再滴水了。搁下巾帕,她又要束发,傅祯就说:“你这样做,天亮了也干不了。湿着头发久了,别说伺候朕了,恐怕顾及自己还来不及。”
说来可笑,她早就是个大人了,也和他做了将近四载夫妻,今日却在这些小事上弄得别别扭扭,她自己也觉着丢脸。
可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还不是他从前总是找她茬挑她理!
她记得他总生气,后来她明了了,是她有时不给他留面子,牙尖嘴利堵到他无话可说。尤其当初郑淑妃在冷香园里肆意炫耀圣宠挑衅皇后,又到傅祯面前哭诉受了委屈,她面对他的质问,愣是搬出了一种“我本该如此”的架势,逼得傅祯毫无退路,反而要给她说好话。
可这股不知轻重的磊落却渐渐被他的疏离和冷落消磨掉了。
她再厚颜,也知道脸面的重要。有皇后的身份却不被至尊所喜足够让她难堪,却又不能去抱怨,甚至无人乐意听她一声抱怨,一旦她说了,兴许会被人说上一句,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你已是皇后,天下最为尊贵的女人,旁的,莫再奢望了。
所以,她只能默默咽下这些委屈,逼着自己去减少欲望,对自己不喜的事也尽量不去多想,甚至为了维护好夫妻关系,忍着不愿也给徐莹一个身份,以此来博一个大度的贤名。
可是她因为喜欢他,就实在不喜欢大度,甚至想斤斤计较!
她终究是没有做。因为她觉着,肆无忌惮会更招人烦。事后,她也会更没面子。
真可怜。她,真可怜,却又是自作自受。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她一直和他硬顶着来,自己也不痛快,他既为君王,便只有她多体贴他的份。
傅祯又拍了拍褥铺,媛媛就披散了湿发上了榻,却是背对着他躺下了。
傅祯虽是身上无力,却因睡得久而精神尚足,又被她方才那股赧然劲惹得想笑,继而心头又升起一股痒,就道:“皇后,你转过来,不然朕看不见你……”他猝然停顿,一个呼吸后方续道,“是否合眼睡了。别是来这一趟,明日累病了,再让人说朕苛待你。”
媛媛觉着他病上这一场像个啰里啰嗦的小娘子了!
奇怪,王奉御不是说他这次病得不轻?她也真真切切看他呕血昏迷不醒,怎么他突然又这么有精力了?她是不是要说尚药局的药实在太灵了。
“哎?”他见她不动弹,就抬手推了推她肩头。
她赶紧闭着眼说:“妾睡了。”
“你睡了还说话。”
“妾说的是梦话。”
傅祯气道:“胡言乱语!”
“梦话可不就是胡言乱语。”
媛媛抿着嘴笑,随即睁了眼,又被殿内的灯晃得难受,迅速适应后又道:“陛下问话,妾要当做听不见,陛下指定要说妾没规矩。”
她总是这么噎人!傅祯又觉着胸口闷得厉害了。
“你转过来!”
这句话的语气实在不善。他说完又紧着找补:“你……你的湿发碍着朕了,朕要怎么睡?”
这次媛媛头大地转了身,又小心地把头发顺在脑后,却看见两人中间的褥铺颜色变深了。
傅祯显然恼恨那片潮。媛媛抿着唇垂眼看着,尴尬之后便是烦躁,不用他烦她,她自己也烦死自己了,磨蹭这么久上了榻,又惹了一遭厌。
她干脆不睡了!就要下榻去继续在那把交椅上坐着,傅祯抬手拦住她,却是叫人取了一张席垫上。
因着皇后宿在紫宸殿,王顺等人均在外头听差,改由御前宫女在跟前侍奉。
她们重新放了帷幔,又吹灭了几支烛火,殿内便如泼了浓重的茶汤一样,变成了暗黄色。
两人面对面躺着,虽是合着眸,却各自睡不着了。
不多时,媛媛的颊上有轻微的按压感,她骤然睁了眼,傅祯却被她惊了一吓,摸在她脸上的手却没收回去。
“……你,你闭眼。”说着,他的手往上移,盖住了她的双眸。真是新鲜,今晚面对她,他心里乱糟糟的。
偏是她睁着一双大眼,他虽盖着她上半张脸,却也能从她睫毛触碰他指腹感受到她没睡。
她问他:“陛下不睡?”
“朕……不是才醒?”
也对。
她的睫毛就又划过了他的指腹。
傅祯抬了手,像最初她往他脸上摸那样,也去触碰她细长的眉,精致的鼻以及小巧的唇。
即使她想睡,此刻也被他扰得无法入眠。干脆往前一挪,她就把头埋进了他怀里,那发间的桂花香味就冲劲了他鼻中。
傅祯手上一用力,她身上就多了条薄衾,却不期盼盖住了她的头,他又立刻往下拉了一些,别是憋死她。
也就几个弹指后的功夫,她哼出一句:“太热了。”
傅祯只得又把薄衾撩开,却搭了手臂在她腰间。
她头发很长,他摸上去,手指伸在里头,略微滑动,就像坐进了一叶顺着水流的扁舟之中,那小舟摇摇晃晃,带得他有些迷糊。
真是不巧,这次他浑身没力气,白白浪费了如此良宵。
翌日接近巳时,尚食局和尚药局才开始忙碌。
一众医官候在外间等着给傅祯请脉,尚食局的人也端着膳食候在殿外。偏是媛媛有些焦躁地坐在榻上,等待含凉殿送衣裳来。
其实衣裳早就送到了,傅祯意识到她在害怕什么了,那衣裳就没让往里头递。
从前他初尝人间美事,喜欢对方美艳,喜欢对方主动,讨厌矜持或是欲拒还迎之人,而郑贵妃和徐莹的确会讨他欢心,他满意了,就自然而然愿意多恩宠她们。后来他在这种事上做得得心应手,便不会想让对方主动了,而是由他开门见山,只需对方回应就好。君王的宠爱已经赋予对方无上荣耀,他也不会在吃穿用度上亏待她们,便就够了。
可人大多是贪心之辈,既喜欢这样,又乐意那样。
他现下倒觉着清丽的女人令他眼前一亮,尤其娇羞时的模样颇是可爱。
媛媛又看了一次铜漏,快到巳时一刻了。她不想委屈他,便道:“陛下,先请医官进来请脉吧?”
傅祯那件中单罩在媛媛身上,宽大得连身形都看不出来了。他就问:“他们进来,你怎么办?”
“妾……”媛媛看着他说,“妾先在帐内回避。”
傅祯又立刻说:“朕躬疲乏,走不动,给你腾不出地方来。”
“那妾去旁间回避。”
“你不在跟前伺候朕了?一会王奉御又说出个什么不中听的病来,你听得不及时别又是哭哭啼啼。”
媛媛很是无语地道:“那妾再让人去含凉殿催催。”
傅祯随手一指宫女,令道:“你去传皇后的旨意。”
那宫女答应了一声后,就退了出去。
云舒候在廊下都出了一身汗了,却只能干着急得等待。她端着媛媛的衣裳,愁眉苦脸地问王顺:“王中官,陛下不是已经起身了吗?这殿下的衣裳……”
王顺却指着里头道:“殿下昨晚侍疾,想是这会还在睡着。——这里有别人伺候殿下,要不你去歇会。”
云舒摇头,又是盼着媛媛多歇,又是期待她莫要乱了作息。
凌晨时,云舒已经知道傅祯清醒了,眼下看尚药局和尚食局的人都到了,便知傅祯睡了个踏实觉,便又和王顺说:“不如王中官先请他们进去伺候圣驾吧?”
他不敢。
殿内帝后二人就这么耗着,一个不传医食,一个等着更衣。
可媛媛渐渐失了耐心,干脆抱膝靠在榻上。
傅祯看出她情绪有些失落,就问:“等累了?”
等饿了。
她昨晚就没用膳,这会实在饿得没力气了。她现在很想念王顺昨晚上给她备的清口小菜,哪怕没吃,她想想就觉着可口,是啊,尚食局的手艺差不了,再简单的食材也做得色香味俱全。
越想越饿,媛媛实在忍不住了,便道:“陛下,不如先让尚食局传膳吧?”
傅祯挑眉看她,又要说方才那一套话。
媛媛却已指着帐顶,蹙额愁眉道:“妾的天就要塌了。”
对方当下笑出了声。
“传膳。”他说。
宫女答应了一声,就要出去传旨。
媛媛却又急了:“且慢!”
倒是和傅祯异口同声了。
两人转了目光,接在一起。媛媛又羞又饿又气,他可真是难伺候!却不得不让他先说话。
傅祯就冲那宫女道:“让人把食案设在里头。”
这倒是给她留了面子,只是依旧没提给她更衣的事。
媛媛不光后悔昨晚没用膳,更是后悔昨晚没让云舒直接把她换下来的衣裳洗了,这么热的天,用不了一宿就能干,她便不至于留在这里暗自叹气,寸步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