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医生拎着手提包挥手,下楼前,看了一眼走廊尽头的迟郁。
迟郁收起手机走了过去。
庄管家俯身帮元起整理了下衣服上的褶皱。
“少爷,放宽心。刚刚您也听到了,心情对神经递质的影响也很大。”
元起没有答话,循着脚步声望向迟郁的方向。
庄管家直起了身。
“接下来是少爷的复健时间,理疗师会带他做康复,你需要全程陪着。”
整整三个小时,迟郁扶着元起在理疗师的指挥下借助各种仪器锻炼腿部肌肉。
元起浑身是汗,身上那件手工白衬衫浸透了,隐隐露出腹背纤薄紧实的肌肉。
理疗师也近乎虚脱,结束的时候,像是看怪物一样仰头看了迟郁一眼。
“你不累吗?”
迟郁单手托着元起,摇头。
理疗师喘息着,小声嘀咕:“当保镖也不用这么拼吧……”
迟郁稳稳把元起放在轮椅上。
“人丑,不拼不行。”
理疗师瞪大眼睛,视线从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姿,不羁的眉眼,挺翘的鼻梁,扫到他微牵扯的薄唇,以为自己听错了:“你?”
话刚脱口,就被迟郁扼住了咽喉。
理疗师眼睛惊恐地瞪到最大,大气都不敢喘。
迟郁手放到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在对方猛点头后松了手。
元起看不到,只怕这沉默太伤人自尊,轻声开口。
“他人很好,皮囊是一个人身上最不值得一提的。”
迟郁垂眸,确诊了他有恋丑癖。
不理解,尊重。
理疗师不动声色地后撤两步离开,见鬼一般看着这两个长相出众却双双有病的男人。
康复室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元起的喘息。
明明看不见,他却无比笃定迟郁在以一种玩味的姿态一直盯着他。
于是他问:“……干嘛。”
迟郁轻笑,视线愈发肆无忌惮。
“还以为,少爷很讨厌我。”
元起这才想起自己刚刚无意间说了“他人很好”,登时涨红了脸。
“你是很讨厌!”
迟郁笑的更不加掩饰:“是。”
山里的天气多变,上午还阳光晴朗,傍晚忽然就刮起了大风。
阴沉沉的乌云遮蔽下来,隆隆的闷雷声由远及近。
元起在房间休息。
别墅门被敲响,迟郁开了门,元宝端着个大箱子站在门口。
“迟哥!”
看到迟郁,他笑得露出八颗牙,一张娃娃脸上,葡萄一般的眼珠格外清亮。
“正好,你家里人寄了东西给你。喏,”
迟郁眉头拧起。
“我家里人?”
“嗯,可沉了。”
把东西递到迟郁怀里,元宝按着左肩活动了两圈,临走前,嘱咐他。
“对了,马上下雨了,没什么事的话,别去后山逛。很危险。”
说完就挥手跑开了。
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在门廊前的青石板上炸开,点点洇湿成花朵的形状。
迟郁低头,看到了盒子上贴的物流信息。
[吴西山周流镇西街,AAA土鸡蛋蒋哥(迟郁表哥)]
电话留的是蒋胜宇的。
迟郁太阳穴突突跳了一下,气笑了。
手机内线来了消息,其中就有蒋胜宇的。
[小蒋:嘿嘿,迟哥,收到我这个大哥给你寄的东西没有?]
[小蒋:齐队给我布置了任务,让我在你执行任务期间,担任你的家属。以后我叫你迟哥,你叫我蒋哥,咱俩各论各的。]
[迟郁:是给自己选好墓地了?]
[小蒋:……]
[小蒋:任务任务!迟哥!金牌赏猎可以为了任务牺牲一切!]
[迟郁:从现在开始我银牌。]
[小蒋:……二百个俯卧撑行不QAQ]
迟郁面无表情,扫一眼另一条线弹出来的消息,最后回复一句。
[迟郁:地址直接写协会宿舍前面一条街,你是觉得很隐蔽吗?基地的移动靶也没长脑子,你不如去和它做伴。]
切换联络员专线。
[联络员徐舟客:迟哥,红外仪检测后山的山洞有强烈异动,不止一条。极端天气,你多留意。]
迟郁没回这个,而是问:
[天虞山的传说,是什么。]
徐舟客发过来一条链接,封面是天虞山的照片。
他点了进去,加载结束后只有一片空白。
迟郁凝眉退了出来,联系已被切断,聊天记录连同那条链接都消失了。
门外的大雨骤至,瞬间倾盆。
乌云黑压压的遮蔽了太阳,傍晚的天空好似瞬间入了夜。
迟郁关了门,折身往回走。
别墅大厅没开灯。
闪电透过云层,短暂照亮屋内的陈设,也照亮了楼梯口的人。
骤然亮白的光照亮他的瞳孔,那双本来儒雅的眼睛如蛇瞳一般冰冷骇然。
后山突然传来某种嘶吼声,和雷声混合交错,震天响。
迟郁停下脚步,对上苍白如鬼魅的脸。
庄管家右手盘着一串棕红色油亮念珠。
他的拇指按着其中一颗珠子,沉声开口。
“天气不好,后山有野兽出没。回自己房间待着吧,没事不要出来。”
迟郁耸了耸肩,转身向自己房间走去。
蒋胜宇寄过来的东西一半是他的日常衣物,中间夹了一把电.击枪,外形是手电筒的模样,对任何生物都有瞬发压制作用。
旁边是一个小型红外接收器,车钥匙大小,只能提醒,做不到检测具体动向。
箱子最底下是登山索、登山靴、紧身作战服、防弹衣、防弹护颈、防弹内裤。
迟郁:“……”
将箱子踢进床下,迟郁抱臂看向窗外。
雨水冲刷着窗玻璃,蜿蜒成黑色的河。
他的房间在南边一隅,窗户正对着湖面上的亭台桥梁,此刻只能看见连廊灯照出来的模糊色块。
迟郁抬手推开窗。
雨声和雷声瞬间被放大数倍,连绵的鞭炮般,在形如漏斗的山坳中回响。
远处的云层中,紫金色的闪电自某个点处,像是自有生命的脉络般蜿蜒蔓延。
密集的雨水洒落进来,落在脸上,像是经年未干的泪。
迟郁想起老爹离开的前一夜。
林子里也下了这样的急骤雨。
防风灯燃出暗黄的光,迟念翁正在打包必需品。
包裹不大,他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缓慢。
再抬头时,才发现迟郁已经醒了。
“老爹,非去不行吗?”
迟念翁愣了一下,挤出个笑,眼角和鼻翼的沟壑深深弯了几道。
“我跟他们打完猎就回,你好好听族长的话,他们会照顾好你。”
迟郁却不肯,一股脑爬起来,漆黑的眼底格外坚定。
“老爹,你带上我吧,我会打猎了,我能帮你。”
迟念翁脸上的笑缓缓消失,有些惆怅地抚他的头顶。
神情复杂。
“小郁,这次不一样,这次老爹要去很远的地方。你乖乖在家。”
天还没亮,迟念翁就出发了。
迟郁装睡着,估摸他走出一段距离,悄悄跟了上去。
到部落出口的小溪旁,看到了两道送别的身影。
他将身体藏进一旁的灌木丛,偷听到了老爹和族长的对话。
“他们要猎的,不是普通的东西。这一单,弄不好是要遭天谴的。我这一去,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你带着大家换个地方好好生活。帮我……照顾好小郁。”
窗外的闪电骤然照亮迟郁幽深地眼底。
远处的山洞里又传来野兽般的嘶吼声。
迟郁收回心思,抬手合上了窗。
这才听到一墙之隔,隐隐传来某种隐忍痛苦的声音。
隔壁是元起的房间。
迟郁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敲了门。
里面许久没有回应,那痛苦的声音在走廊缓缓放大。
迟郁直接拧动了门把手,门没反锁,他径直走了进去。
闪电下,床侧边隆起一块。
元起侧躺着缩成一团,肌理分明的手臂曲起落在枕边。
他似乎梦魇了,明明发出小兽般痛苦的呜咽,攥着拳,眼睛也紧紧闭着。
苍白的脸上浮出一层薄汗。
迟郁喊了一声,他似乎根本听不见。
直到他带着凉意的指尖摸到元起脸颊的滚烫,他浑身震了一下,蓦地睁开眼睛。
闪电骤然照亮他的脸庞,那双眼底有着惊惶,手探了一下,抓住了迟郁的掌。
“迟郁?”
迟郁沉声道:“你发烧了。”
他想起第一天面试,庄管家嘱托过的注意事项:少爷发烧的时候,身边不允许留任何人,包括他在内。
于是他说:“我去叫庄管家。”
手却被人抓着不松,他回过头来。
元起白皙细长的手指越抓越紧,好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他刚醒,声音微微沙哑,又因为发烧有些脱力。
“每次雷雨天总会这样……”
说话间,鼻息呼出的灼热气息喷洒在迟郁手上,轻羽瘙痒般落在他掌心的茧上,迟郁肌肉紧实的背脊僵直了一下。
不想过早暴露,他还在坚持:“庄管家说——”
似乎在他手上找到了清凉,元起忽然凑近了,像是小动物一般用额头和鼻尖蹭了蹭他的手掌,将迟郁的话也蹭了回去。
“新的一天了,可以继续讲你的故事吗?”
迟郁顿了一下,蓦地笑了。
“不是我的。”
元起根本不在意这些,他只想听故事。
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就这么期待的望着他,因为失去光泽,闪电骤然照亮,像是小动物的依赖和臣服。
……看起来,很好欺负。
迟郁蓦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那张脸上瞬间显出委屈和无措。
迟郁反身坐在了床边,缓了会儿,沉声开口。
“那是小猎人第一次走出部落,一路上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新奇且茫然。饿了,他就猎野兔野鸟吃,渴了就摘野果吃。一直到走出了林子,第一次见到高楼林立,飞机,火车。对他来说都是从没见过的世界。小猎人一心只想找到老猎人,直到遇到一个人说可以帮他,他就跟着对方走了,结果被骗光了东西,还被卖到了一个供人投注取乐的猎人俱乐部里。”
元起瞪着一双大眼睛认真听着,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童话故事。
迟郁觉得好笑,想起他上次说的“故事跟别人的不一样”,难得主动问。
“你以前,都听什么睡前故事?”
少年脸上的专注和好奇渐渐消散下去,取而代之某种隐忍。
许久没回答。
迟郁转身去看他。
窗帘没拉,一道闪电贴着窗户劈开,将房间照的彻亮。
光亮中,迟郁清晰地看到元起的脸颊上浮现出一层鱼鳞般的纹路,闪电下,反射着某种冷白色的金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