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中似乎不曾清冷,早间听书午时备膳。殷娘子忙着招呼客人,穿梭间与匆忙离开的傅清卿撞上视线,停顿少顷欲说不说,最后意味深长地望着少年潇洒的背影,摇摇头。
傅清卿觉察到了殷娘子的不对劲,可她来不及深究。走出几里路正要牵马,身后突然传来呼唤,傅清卿耳边“小公子”声愈发逼近急切。
上马定睛一瞧,原是殷娘子追了上来,双手抱着长近二尺一寸的包裹。
再一细瞧,血坠子似的玉颤颤巍巍吊在包裹尾部,跟着流苏晃晃荡荡的。
预备驾马的人当即停在原地。
“这是公子的罢?”殷娘子气喘吁吁。
傅清卿盯着包裹不说话。
“捡到小妹的时候,怀里抱着这玩意儿。”殷娘子对眼前外表看似英姿飒爽的人非常鄙夷,“护得跟命一样。”
“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带走它,别给小妹留念想了。”
殷娘子常驻这两国交界地,见多了情郎立誓“待功成立业定归来成家”,结果功不成名不就的独留痴女守着一捧黄土,功成事立的弃糟糠妻入京封侯拜相。
胯下马儿心神不宁,躁动地左右摇摆。傅清卿差点没稳住,弯身取过,眼神飘忽。
她取下剑袋,本该系着玉的位置换上了穗子,红玉倒是被做成了腰佩。
噔——
腾簪从剑袋滑下落在马蹄边,尖端已然是锐利的模样。
她下马拾物,又上马扬鞭离去。
*
不清镇东北方有处地,临近大漠,安营扎寨再适合不过。
傅清卿抵达时,只见脚下辙乱,听得营内鼓噪。
硝烟消散,傅流云破尘而出,悠哉游哉地拭去剑上污血。他发现来人,不动声色地瞅一眼安宁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来这么晚?你可错过了一场好战。”
傅清卿拿剑柄撞了一下兄长的肩。
傅流云:“嘿!你腰上这物当真是合身,玉不错,给我瞧瞧!”
说着动手就要抢,掌心直取那块被磨得温润无暇的红玉。
见抢不到,他也不急,更加好奇:“我若记得不错,这是父亲当年赠剑时一并捎上的。当时这玉可是挂在安宁剑上,如今怎么……”
稍顿片刻,傅流云转了个弯将流云剑收入剑鞘,懒洋洋地挪了一下位子,一只手抱着流云剑仰头靠在稻草堆:“我怎么不记得,我们小妹有这般好手艺。晓得编腰绳、还晓得琢玉成器?”
傅清卿后扯三步把玉攥在手心,思索再三狠心扯下来塞入袖中,而后皮笑肉不笑反问他:“阿兄前些日子问我腰身,想为心宜的姑娘挑些衣裳。那姑娘在哪呢?”
“额……”傅流云差点梗住,灵光一闪换上一脸忧愁,一副男子汉大丈夫为情所困的郁闷样,“哎——”
长叹一气余音似落千丈,叫人不忍再问。
“看来茶楼那位沈姑娘,不喜阿兄呢。”
傅流云:“…………”
“阿兄与沈世子如何来往,我概不关心。但是我与那人再无可能,莫要乱点鸳鸯谱了。”傅清卿盯着兄长,似乎看穿了他。但她又不愿再谈,干脆随意坐下一膝上曲,手搭在膝弯上假寐。
傅流云的一声冷哼短促,末了评了句“拧巴”。
见小妹歪过身子有意疏远他,可他着实好奇起来究竟为何,不得到答案浑身不自在。他偷偷瞄向浑身拒绝的傅清卿,忽然又觉得这点不自在可以忽略了于是慢慢悠悠挪近试探问道:“可你们的婚约……”
“作废。”
“当初父亲极力阻拦,你不是还……”
“作废。”
“……废不了。京都那边下了最后通牒,今年之内傅家和沈世子的婚事得成。你当我来这儿一趟只是为了不清镇动乱?父亲叫我捉你回邑州。”
“不止是我来捉,人你也见到了。”
傅清卿眼睫一抖,语气平淡无波:“傅家除却我,不还有你?说起来,我二人样貌也有六分相似。”
“我?有我有何用?能你抗旨逃婚?”傅流云后知后觉,“你的意思是……这怎么能成!若是替你出嫁,大好才俊的名声不要了?我傅流云虽不至于名满西海,好歹也是陼国西北士之冠冕,要娶就娶最富才学、盖世武功且温润如玉的姑娘!!这要是留下什么污名,谁来负责!将来娶不到媳妇,我怨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傅将军被自己与沈世子结为连理这个想法惊得五脏六腑可谓是上窜下跳,音调都拔高了十分,浑然不觉四周一并作战弟兄火辣辣的目光。距离兄妹俩不远处的郝嘉伙被震得发懵,唯一的想法就是堵上傅流云的嘴。
道是四面楚歌思故里,一将激语愁迎妻。这一营两千士,成家不过二十人。
邑州宁州西北几处地在陼国单身青年地域榜中名列前茅。谁人不知边邑动荡,便是几年太平盛世也会受异族骚扰。这一带的青年壮族常年不着家,相亲但凡说是边邑的,便是天下盛名远洋的红娘媒婆也拦不住要跑的姑娘。
还给他挑上了,什么文武双全柔心弱骨的姑娘,有个人愿意跟着搭个窝都谢天谢地了。
于是郝嘉伙及时站出来,用尽了毕生的智慧才学思考如何挽回即将落寞的士气,最终决定嘲笑一番,边笑边靠近傅流云。
“哈!流云,怎得大白日开始痴心妄想……”
“诶?怨不到我头上啊。”傅清卿也不闲着,毫不留情地补刀:“林嫂家的儿子与你同岁,孩子都抱俩了。姻缘寺里一棵树挂满了傅将军的姻缘线,至今也没个着落。”
余下的弟兄们不敢多言,生怕触了霉头领拳头吃,只敢纷纷憋着笑背对傅将军,装聋装瞎。战胜后的营地一片欢天喜地,可众伙笑不过须臾便哀叹自伤起来。
黄沙劲吹一捧骨,归程无期。与其笑话人家傅将军,倒不如担心担心自己这等小兵小将一辈子能否讨个伴来。
日头正晒,尘土微扬。小战捷后的亢奋被一扫而光,众人落寞得活像失了魂。傅清卿无奈,提醒道:“若是此时敌军卷土重来,傅将军还能拿下一局吗?”
话音刚落,前方便急匆匆跑来几人,踏着大步赶来。傅流云当真有些怕是敌军去而复返,刷的一下站起身拿着流云剑,面色肃然。
回答傅清卿的是郝嘉伙:“傅家的兵,拿不了败仗。”
傅清卿泰然自若环顾四周,跟老僧入定一样坐不动。许是觉得坐着不太舒服,她干脆瘫倒,放松的模样叫傅流云想起了在街道尽头摆卖的面饼。
“不好了不好了!!邑州急报!越中……越中挥兵十万围了邑州!”阿圆趔趔趄趄跑过来,眼神慌乱,焦得额上直冒汗,身后的马匹匆匆撇在一边。“老将军召诸位回邑州!”
“越中!?”傅流云拧眉,“怎会……不应该啊。”
越中与陼国休战二十余年,从未有过冒犯。二十余年的安宁是傅家葬送了一脉才换来的,当初签订的可是五十年的和平之约。曾经的傅家子孙广布,呈的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态。现如今便只剩傅东邢独一脉。
“一群孽障!”傅流云左手抓紧剑鞘,想到越中毁约来犯便咬牙切齿,愤愤不平。
悲喜来得快去得也快,两千壮士同样愤怒,战未开血先热了起来,不乏个别人高举手中兵器大喊:“胆敢犯我边邑者,必诛!”
“这些年给越中脸了!二十年前我们能将他们打得屁滚尿流,现在就能端了他的老巢!!”
……
声浪覆上绵延不尽的山,荡向望不见的远方,震入数万万人亲切的扎根的泥土深处。
傅清卿没拦住要回邑州支援的傅流云,就问了五百将士留在不清镇。送兄长离去的时候,望着阿圆一并离开的背影呆滞半响。
*
不清镇留下一名小将军和五百精兵的事相继传开,所幸几日相安无事。沈亦川日出带娃,月生带娃,就是不见小将军的踪影。阿梧见他都生厌了,沈亦川耐不住寂寞的时候想把阿梧交给殷娘子自己去寻,还不等动身人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人是突然被推搡到他身前的,就是脸色依旧臭烘烘的。
要是能像在京那会儿朝自己笑笑就好了。沈美人如是想。
“你回来了。”他笑着说,“阿梧似乎很喜欢长枪。我寻了几杆给她挑,小家伙无师自通耍得还不错。”
“沈亦川!”
久违的声音让沈亦川端正起来,这几天老老实实带着阿梧,绝没做任何手脚。他眨巴眨巴眼浑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直觉告诉他还是乖点为妙:“我在呢。”
二人身位突然逼近,沈亦川敛眸瞥一眼抓着自己衣襟的手,然后正色扫视不善的傅清卿。
少年带着白玉发冠,青衣翩翩,扬眉质问:“那些谣言,是你散布出去的?”
沈亦川一头雾水:“什么谣言?”
傅清卿当他是咬死不承认,气得浑身发抖:“不清镇大街小巷现在传遍了你爱而不得,我抛妻弃女……”
要不说水载舟呢,不清镇的热心百姓都寻到她尽心挑选的营地来堵他,就为丢上一篮烂蔬腐果,骂上一句‘负心汉’,还把她赶过来“负责”。
不过天地良心。这确实不是沈亦川的手笔,不过像他的手笔。
沈亦川百口莫辩。
与此同时,无人在意的小摊上莫宗拉着殷娘子及一群大婶大爷唠得津津有味。
扶至扯了一下融入市井的朋友:“别乱说话。”
莫宗:“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