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的时间之后。
沈府书房门外。
庭院里日光正好,姑娘的身影被拉长着映在地面上。
沈攸一身珍珠白裙衫,面容素雅清润,眸色轻和,面上已然看不出一炷香前还在因为锥心的梦境而难过。
适才刘管家说沈耀让她到书房一趟,却也没说是因为什么事。
但此刻她站在书房门前,听着里头的说话声,陡然明白过来。
书房之内,陈秋蓉温柔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昨日四夫人同我一起去了闻桂院,只是没能见到大姑娘,到如今也不知晓她对李家二公子的态度。”
她语气里有些许遗憾,像是真为了沈攸的婚事操心。
沈耀沉吟片刻,“我还是觉着,这李家的门第差了些。”
一个小小侍御史,从六品官员,娶他堂堂承德侯的嫡长女,怎么看沈攸都是下嫁。
陈秋蓉叹了口气,“这门第比照咱们承德侯府确是差了些,但夫君也知晓,这御史台的官职,没有哪个是旁人敢轻易看低的。”
这话不无道理。
沈耀眉眼微沉,显然也是同意陈秋蓉所说的。
“更何况,那李家二公子我见过,确实是个温和有礼的,”她顿了顿,将斟好的茶递到沈耀手中,“咱们承德侯府的大姑娘嫁过去,必然不会受委屈。”
沈耀抿了口茶水,道,“咱们觉得好是一回事,但我答应过母亲,攸攸的婚事她自己做主。”
听到这话,陈秋蓉眸底浮上几分自责,“说来都怪我,若是六年前能坚定些,不让咱们承德侯府的花轿去南边,或许大姑娘如今也不会是这般境遇。”
“这如何能怪你,”沈耀握住她的手,“攸攸当时态度坚决,你不过也是顺着她的心意罢了。”
说到这儿,沈耀顿了顿,似也觉察起话里话外的矛盾之处。
当初沈攸嫁去南边乃她自愿,可最终的结果大家都看到了。
如果这次还是让她自己做主,是不是还会像四年前那样?
“说到底,也是我这个做长辈的没有尽到责任,”陈秋蓉眼眶微红,藏着几分委屈,“大姑娘不与我亲近,便是连这亲事,我也无法像操持凝儿的那样去多说些什么。”
“还要让夫君来从中调和,是我这个长辈做得太失败了。”
陈秋蓉口中的凝儿,是承德侯府的嫡次女,沈香凝。
她膝下育有一儿一女,女儿沈香凝,十七岁正是议亲的年龄,儿子沈霖晖,十五岁在书院念书。
后半句话陈秋蓉越说越小声,像是忍不住哽咽凝噎,沈耀将人拉坐在身边,宽慰道,“这些年你操持这个家,我都看在眼里,夫人辛苦了。”
“不过,攸攸的亲事还是需要她自己点头才行,咱们做父母的,也只能替她把把关罢了。”
听到这话,陈秋蓉抬眸看了眼沈耀的脸色,附和道,“夫君说的是。”
“这临安城里的好儿郎多了去,咱们承德侯府的大姑娘,也不是非他李家二公子不可,只是...”她顿了顿,语重心长道,“咱们也需多为大姑娘着想。”
“老夫人去世,大姑娘守孝三年,谁人不夸她一句孝思不匮,可如今这孝期已过,若是大姑娘还如之前那般,只怕于她的名声无益。”
这才是她今日来找沈耀的目的所在。
沈攸与李育的事,能成则好,不能成也就罢了。
可这与男子相看之事,却是断不能就此停下。
一定要尽快将沈攸嫁出去才行。
沈耀没有立即回答,垂着眼不知是在想什么。
书房之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沈攸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直至屋里的声音再度响起。
是沈耀的声音。
她听到他同陈秋蓉说,“夫人说得有理,此事确实不好再拖下去了。”
“如此,夫君便多费心同大姑娘好好说一说。”
“嗯,”沈耀点了点头。
见他应下,陈秋蓉的声音明显愉悦几分,捧着茶壶为他斟茶。
屋外,绿萝陪着沈攸站在廊道之下,显然也是将书房之中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仍是有些气不过。
陈秋蓉话里话外想要拿捏沈攸的婚事,又阴阳怪气沈攸若是再不嫁人,会连累到承德侯府的名声。
这些话她一个小婢女都听得懂,主君难道听不懂吗?
“姑娘...唔...”
绿萝气鼓鼓,可刚一出声就被沈攸捂住了嘴。
姑娘秀眉微挑,指尖在小丫鬟眉心轻点,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不用气,你家姑娘不会吃亏的,放心。”
绿萝只好闭上嘴点了点头。
沈攸松手,压低声音道,“你去多留意门房那边的动静,若是见到紫藤昨日说的那人,记得先将他留住。”
“切记,不要惊动别人。”
绿萝又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书房之内,沈耀和陈秋蓉已经聊起别的。
沈攸深吸一口气,唇边轻勾出抹适宜的弧度,这才敲门,“父亲。”
沈耀答,“攸攸来了?进来吧。”
书房外间的椅榻上,杯盏中有热气氤氲而上,伴随着轻轻浅浅的茶香。
沈攸规规矩矩行了礼,在一旁坐下。
沈耀笑呵呵地看着她,嘘寒问暖了几句之后,终于拐入正题。
“前日在碧露轩,攸攸可见到那李家的二公子?”
沈攸微微颔首,“见到了。”
“攸攸觉得他如何?”
沈攸却是没有回答,而是道,“女儿有一个问题想请教父亲。”
“你说,”沈耀低头抿了口茶,漫不经心道。
“女儿的婚事由自己做主这件事,可还作数?”
话音一落,沈耀端着杯盏的动作一顿,抬眸睨过来,视线落在女儿的妇人髻上。
心中倏然有些感慨。
沈攸的母亲去世之后,沈攸便养在老夫人膝下。
再后来他续弦,陈秋蓉生了沈香凝和沈霖珲。
大女儿同自己好似就越发疏远了。
如今这么定眼一看,才恍觉,那个曾绕于自己膝前的小不点,已经长成如今的大姑娘模样。
成过婚,还和离过。
沉吟片刻,沈耀才道,“这是为父与你祖母一同决定的,当然作数。”
沈攸莞尔一笑,“多谢父亲。”
沈耀继续问,“你还没说,那李家二公子如何?”
沈攸看着他,声音温和却坚定,“女儿与那李家二公子没有缘分。”
闻言,沈耀眉梢微挑,却也并不意外这个回答。
左右他内心也觉得李家门第低了些。
从沈攸进来到现在,陈秋蓉一直没有开口,此刻听到她直接了当地拒绝,慈和笑了笑,“既然大姑娘与李家二公子无缘,那我便同四夫人说清楚。”
“嗯,”沈耀点头,“这种事越早说清楚越好。”
“省得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陈秋蓉附和,“夫君说的是。”
沈耀再度看向沈攸,试探着开口,“这没了李家,还有齐家林家...”
“临安城中多的是好儿郎,攸攸可有意向?”
兜来转去,话题终是落在这儿上边。
沈攸抬眸,这回却是看向了陈秋蓉,“夫人既然能安排了我与李家二公子相看,那多安排几次,应当也无妨?”
现下她的语气如常,甚至神情也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可陈秋蓉却莫名觉得这话听着不太舒服。
可她到底不能同沈攸计较,只是笑了笑,“这是自然。”
“只要大姑娘点头,那这便是咱们承德侯府的头等大事,”她做足长辈的慈爱神情,柔声道,“当然,相看是一回事,最后成不成,是大姑娘说了算。”
“如此,先谢过夫人了。”
说罢,沈攸微微福身行礼。
陈秋蓉将人扶起来,“咱们是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
尽管沈攸从未开口唤过她一声母亲...
陈秋蓉嫁入承德侯府十几年以来,沈攸从未改过口。
幼时她有老夫人纵着,后来便也就“夫人夫人”地喊习惯了。
沈耀曾想过让她改口,可沈攸在这件事上十分倔强,再加上有老夫人维护,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如此,自然最好。”
沈耀乐呵呵开口,沈攸拒绝了李育,又同意继续相看,于他而言是最乐意看到的结果。
此事便这么说定,沈攸没在书房之中长留,行了礼便转身离开。
——
初夏时节,院子里草盛花繁,生机盎然。
承德侯府之中假山荷池,石阶廊亭,风景自是好的。
一道珍珠白的身影行于廊道之上,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漾开。
身姿窈窕,与这满院的花卉同样馥郁动人。
沈攸目光在这院景之中轻轻扫过,明亮的杏眸里透着几分若有所思。
她是时候,该为自己做打算了。
守孝三年,她几乎只在祠堂和闻桂院之间来回。
如今想来,也该好好打理打理祖母和母亲给自己留下的产业。
只是眼下,她手里没人。
若是...
若是那个来沈府寻她的男子与她想象中的为同一人,那倒是上天给她的好机会。
思及此,她唇边扬起抹轻浅的笑。
这承德侯府,她终究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儿。
既要为以后打算,那便要将属于自己的东西真真正正了解清楚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