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马车里的定王妃原本是极其欣喜的——因为即将见到近一年未见的自家夫君。
可随着外面护卫的一声声闷哼和刀剑击打的声音,以及青亭的那句“王妃快走,有埋伏!”瞬间让她的心跌落到了谷底。
她不是没经历过大场面的人,此番情景她便是猜也猜到了:这是有预谋的刺杀。
突然,一只羽箭直直地插进马车里,离她的眼睛就差一点点远,她吓得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瞬间都忘了呼吸。
她逼着自己冷静,闭上眼,脑子快速地飞转思考。
睁开眼的瞬间,迅速抱起了旁边还不知发生何事——睡眼惺忪的小石头,把马车座位下的暗格打开,将他塞了进去。
这暗格是前朝某位机关大师的手笔,从外面决计打不开,只是空间极小,只能容纳一人。
她已然暴露,可外面的人决计不知道还有个小孩。
毕竟在她上来之前,小石头就在马车里面了。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一脸懵懂的小石头语速飞快地低声说道:“小石头你听好,假若我们今天都死在这,就当我这番话没说。”
“但假若你侥幸没死,回去告诉你家世子,带妹妹去北境,找一个叫翁泗的先生。至于卿卿,告诉她,爹娘很高兴有她,她是我们全家的宝贝。”
说着说着似要落下泪来,又警惕的看了看车门后面:
“记住了?”
小石头颤抖着点了点头。
最后,定王妃看着他惊惶的小眼儿,摸了摸他的脑袋,终究还是笑着落了泪:
“我们义林长大了也要保护好自己才对啊。”
说完,眉目一凛,将他死死地关进了暗格里。
随后细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摆,双手交叠在一起,端坐在马车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外面破空而来的箭矢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渐渐有粘稠的液体流下,小石头握拳死死的抵在了自己口中,不让自己害怕地哭出声。
他虽然年龄小,可也能大致猜到外面是怎样血腥的场面。
等到外头许久都没声音了,他刚想起身推开暗格,便听见帘子从外面卷起的声音。
有人在看!!!
他忙停了动作。
那人看了许久,小石头僵在原地,等听到了帘子放下的声音他还是不敢动。
他听见有人在外面说:
“主上,这里还有一个人没死透。”
他们在检查尸体!
还有人没死!
一瞬间,他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看了看地上歪七扭八的尸体们,又看了看那个跟他过了上百招依旧没死透的人,鬼脸人嫌弃的将那两封家书掷在定王爷胸口,玩世不恭地说道:
“这人留着,让他回去报信呗。”
“是,主上。”
为首的黑衣人招呼众人:
“走了。”
小石头确认人都走光了这才敢继续推暗格,可连推了好几下,也没推动。
他又急又慌,只得使出全身气力使劲的推,好不容易才打开一丝缝,却听到“咚”一声重物倒地的声音。
他再伸手推的时候,没受到任何阻力,一下就推开了。
眼前的场景却让他瞬间失了声:
王妃倒在地上,身上插满了箭,血,全是血。
他想哭,可是他明白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他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得先找到王爷,活着的那个人会是他吗?
他看着王妃的死状,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
三下磕完,额头上立刻就见了血。
他却一点没感到疼,迅速爬下了马车,目光四处搜寻着,不久便看到了石头边上躺着的王爷。
他几乎跌跌撞撞地跑过去,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
没有?怎么会没有?那活着的是谁?
“小石头,过…过…过来。”
话音响起的时候,他被吓了一跳,可转过身看见血迹斑斑的那个人是曲正后就嚎啕大哭:“曲叔,曲叔…”
“孩子,别哭,别哭。过来”
曲正就靠坐在那块石头前,他说话已经很吃力了,但还是轻声哄着小孩儿:
“过来,义林。”
小石头抹着眼泪走过去,曲正伸出手想给他抹眼泪,可抹了两下,发现自己手上的血将他的脸抹的像个血人,便停了手。
“义林怎么在这儿啊?”
“我在马车里睡觉,然后王妃将我摇醒的时候就在这里了。”
“这样啊,王妃呢?”
“王妃死了。好多箭!”小石头哭着说道,还害怕缩了缩肩膀。
曲正一听王妃死了,眼里的光亮瞬间就寂灭了下去,又听见小石头说他害怕,拖着满是伤的身体朝前爬了几步。期间扯到胸前的伤口,痛得他“嘶”了一声,但还是挣扎着爬到了王爷的尸体旁边,拾起那两封血迹斑斑的家书。
“小石头,我交代你一件事。”
“嗯?”曲正骤然抓住他的手,越发用力,几乎要抓破皮来。
“曲叔,我痛….”
“将这些家书交给世子,还有,记住,让世子,去北境!记住了没?!”
“记住了…”曲正此时的表情太过吓人,小石头都吓得忘了哭。
“重复一遍我刚刚的话!”
“把…家书交给世子,然后,让他,去北境!”
听他重复了一遍以后,曲正瞬间失力,又倒在地上。
小石头慌忙地将他扶起,眼泪又开始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曲正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脑袋,极为依恋,像幼时那般。
又扯出一抹虚弱的笑:
“小石头,别哭。你忘了我为什么给你取小石头这个名字了?”
“您说您希望我拥有石头一般的意志,风吹不动,雨打不倒。”
“好,那你就别哭了。”
“好。”
“你闭上眼睛。”
“曲叔,你要干嘛?我害怕……”
“你忘了你刚刚说的话了?闭上眼睛!”
小石头断断续续地抽噎着但还是依言闭上了眼睛。
很快 ,小石头听见极为细微的一声声响,他不安地眨了眨睫毛:
“曲叔~”
没人回应。
他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手往前伸到半空,却又重重地垂了下来——
曲叔头朝着王爷的方向垂下,像是在行礼。
可是小石头知道,他再也不会醒来。
因为他脖子上已经多了一条剑痕。
曲叔他,殉主了。
他望着尸殍遍野的五里亭,瘫坐在地上久久没有动弹。
黑沉沉的天边,隐约能听见轻微闷雷滚动之音,透不进一丝光线的竹林,被呼啸而过的寒风吹动着,叶子跟着沙沙作响。
一时之间,林子里静的有些可怕,浓重的血腥之气久散不去。
但他此刻已完全不怕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他搽干自己脸上的眼泪,迅速起身。
又拖又拽地将王府内护卫的尸体全部归置到了一起,重重地朝众尸体磕了一个头:
“我会带人来接你们回家。”
做完这些后,他开始架着定王爷的仅剩的那条胳膊把他往马车上抬。
可他一个十一岁的小孩怎么可能承受住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
但即使被压的快倒地,他还是咬牙坚持将人扶上去了,然后坐到马车前,开始驾马。
“我没找到王爷的断臂。”
小石头搽净眼泪,将那两封沾满血迹的家书奉上:“这是王爷身上唯一的物件了。”
姬宁低应一声,伸手去接。
他竭力想平静,却止不住自己颤抖的手。
见状,小石头向前跪爬了几步将那两封家书放在他手中。
“其余的隐卫呢,为何父王身边就那么几个人?”
“曲叔说他们被派去执行另外的密令了,要晚几日回京。”
“什么密令比他们的性命重要?”
“曲叔说,王爷曾说过那件事比他的性命更为重要。”
姬宁抿唇,未语。
走到母亲跟前,眼带眷念地从上而下依次的看着母亲的眉毛,眼睛,嘴巴,看的分外仔细。
又看了看父亲被砍断的左臂。
半响,认命般地闭了眼睛。
再睁开时,眼里已是如一谭死水静寂无波,开口带了破釜沉舟之意:
“二叔,你去宫中找太常寺的人问他王爷王妃之棺该从何处领。”
“青鸢,你去学院看着小姐,未到下学时间不准她回来,期间不要让任何人跟她搭话。青黛青黎你们两人持我的令牌立马去指挥司找西山指挥使。就说,”
他顿了顿,忍住想要落泪的冲动,又道:
“就说,王爷王妃身故,我即刻就要前往西山发丧,快去!”
众人来不及惊诧,姬宁又接着道:
“家中留守五十人,其余人皆随我出门——发丧。”
曲直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上前,吞吐着说:
“世子,这样恐是不妥,小姐若回来,未见到王爷王妃最后一面,怕是会怨你的。”
姬宁愣愣地转头,素来清澈的眼睛,此刻像蒙了尘:
“二叔,那我怎么办?妹妹的身体受不住的,我万不能让她看见父母竟是这样去世的。死也不能!”
曲直还待再劝,姬宁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他怔住了:世子那道眼神分明竟含了恳求!
硬生生将他要开口的话逼了回去。
大约半个时辰过后,姬宁一行数百人身着丧服,抬着两幅玉棺出了王府。
他走在最前头,头上裹了一块孝帕,一手端着两个小小的牌位,一手扶着灵幡,神情看似平静无波,只是紧紧攥着牌位的手已然有些见红。
雕玉为棺,文梓为椁,黄纸漫天,哭泣声哀哀。
空中慢慢地飘起了雪,周围商户聚拢在一起,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
金铺的老板娘向来表情夸张,捂着嘴小声地向旁边的人讲:
“哎哟!这王爷王妃死的可真够惨的,回来之时马车的血流了一地呢,到那门口时我望了一眼,唉,估计血都得流干了,这得多大的仇啊?”
旁边的人接过话头:
“这还不算,我瞧那小厮把王妃扶下来的时候,啧啧啧,全身都插满了箭,根本无从下手!”
“当真?”
“骗你干嘛?我还听我家那位说,那小孩应该怕两人尸体受损吧,硬是找了一大堆竹叶稻草之类的往马车里倒。这倒是一个忠心的,可怜一个小孩子这么小就遭遇了这样的事。哎!”
曲直想要上前止住议论,姬宁盯着他缓缓摇了摇头:无妨。
人群中,有道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一个吃糖葫芦的小男孩用手指指着姬宁,歪头对着他母亲说:
“那哥哥好生奇怪。”
“怎么了?”温柔的女子蹲下身来询问,又拿出手帕小心地拭去小孩嘴角的糖渍。
“那哥哥在哭,可是脸上没有金豆豆。”
“傻孩子,没有眼泪怎么能算哭呢?”
“可是他好伤心,他就是哭了!弄得生生也想哭了。”
说罢糖葫芦也不要了,丢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女子忙将小孩抱起,按住他小脑袋在怀里温声安慰,目光则看向了那少年。
瘦削挺直的背影,步伐缓慢,却沉重又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