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永徽帝坐在主塌上,不断摩挲着手中的紫檀佛珠,面无表情,却不怒自威。
面对沉重如山的帝王威压,殿内伺候的太监宫女都低垂着头,不敢东张西望,唯独祝景乾抬着头,有些恍惚地看着他。
上辈子父皇早逝,朝堂动荡,她每日生活在尔虞我诈之中,失去了父皇的宠爱和庇护,只能被驱逐出政治中心,以亲王之名守卫城门,引发了日后一连串的悲剧。
此刻看到阔别已久的父皇,看到总是容忍她一切骄纵蛮横的父皇,她鼻尖涌上一股酸涩,泪水几乎要冲出眼眶。
但她强忍激动,尽量让自己声音冷静下来,条理清晰道:“父皇,原先臣女体恤赵渭一干人等,特地允许他们接亲前暂居府中东院,谁知赵渭竟带了其他的女人,还在院内安排人提防着臣女,臣女一时无措,只好先软禁赵渭,请父皇主持公道!”
永徽帝听罢,却是一副淡淡的样子,既没有对祝景乾的冲动行为不满,也没有想为她打抱不平的样子,让人捉摸不透。
殿内暗香袅袅,祝景乾本就不喜欢这种厚重的香,此刻周围静悄悄的,她心里也开始没底了,头越来越低,看着花纹繁复的地毯发呆。
轻烟在殿外来回渡步,听闻里面突然没有说话声了,一时有些紧张起来。
“轻烟。”
背后有人轻轻唤她的名字,她回头,惊喜地拉着来人的手:“沉玉姐姐、小蝶,你们来了!”
“嘘!”沉玉连忙示意小声一些,低声解释,“福海嬷嬷让我俩过来,大婚典礼的场地已经布置好了,但是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办下去,还有百来人在那里等着,嬷嬷便留在那里,稳住局面。”
“是呀,若是殿下真的不愿成亲,留下那些人没法交代,该如何是好,陛下还要借此机会办一场皇室宴席呢。”小蝶忧心忡忡道。
太极殿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布置好了公主出嫁的场地,整个宫殿全面修缮了一番,按照祝景乾素日喜爱的奢华风格进行布置,从人力到物力,足足动用了百两黄金。
就连祝景乾在公主府中随手一扔的那顶凤冠,也镶嵌着内务府寻来的数百块瑶池美玉,每一块都如鸽子蛋般大小,细细切割成瑰丽的形状,价值连城。
“那又怎样?”轻烟眼睛一瞪,“难道殿下的幸福不比这些庸俗的东西更重要吗?”
“我只是体察下人罢了———”
“好了,都闭嘴!”沉玉低声吩咐,“宫内不许妄自议论这些事情,有什么事回府再说!”
沉玉是三人中年纪最大的,做事也最周到沉稳,十分有威望,听罢她的话,两人虽有些不对付,也安静下来,没再继续拌嘴。
殿内,祝景乾依旧跪在地上,空气有些凝重,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微弱的呼吸。
永徽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下台阶,直至祝景乾面前。
黄袍上的九爪金龙熠熠生辉,殿外依稀可见其他宫殿那张扬的屋檐,有雨燕翩翩飞过,鸦声盘旋。
“今年是哪一年了?”永徽帝冷不丁问道。
虽然祝景乾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很快回答:“云昭十八年。”
祝景乾记得非常清楚,如今云昭国建国十八年,而她在云昭元年的时候出生,是祥瑞之兆。
“你十八岁了。”永徽帝幽幽道。
祝景乾察觉得出他话中有话,虽然父皇有些老了,但远远没有老到记不得年号的地步。
但她不理解永徽帝的用意,依旧沉默不语。
“这十八年来,朕一直励精图治、兢兢业业,看着云昭国从一开始的民生凋敝,渐渐百废俱兴,再到如今的一片繁荣盛世……”他长吁一口气,感叹着往昔。
“父皇文武非凡,威震四海,以后也定将恩泽万世,千古流芳!”祝景乾马上附和。
“呵呵,奉承的话说得倒是动听,”永徽帝突然笑了,有些无奈却宠溺地看着她,“你是云昭元年出生的,自然不懂我当年征战四方的残酷,如果不是你母亲跟着我东奔西跑,也不至于身子这么弱,生下你后便撒手人寰。”
祝景乾静静听着,这些事情她都知道,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父皇对母亲的亏欠和对自己的宠爱,却不明白他此刻说这些话是为了什么。
“但是朝代繁荣昌盛的背后,也必定有着深处的暗流涌动,”永徽帝循循善诱,“总会有一些旧朝的遗民不愿生活在朕的统治下,但朕依旧保留着他们原有的土地,赋予他们新朝百姓应有的权利。”
“为什么?”祝景乾有些不解,心直口快,“对于这些不听话的人,统统杀掉不就好了么?”
“可是他们不是将士,他们只是无辜的百姓。”
祝景乾没想过这层含义,心头微微一颤。
永徽帝继续道:“其实朕要说的是,赵渭出身有些特别……”
说到这里,他特地停顿了一下,祝景乾皱起眉头,难道他是什么侯爵亲王的后代?如果是这样的话,确实不好和那些权贵们商议退亲的事宜。
“他祖辈是前朝的遗民,一直居住在睦州。”
祝景乾明白了,原来也不是什么大势力,只是出身有些特殊,但也足以让人沉思了。
她对睦州所知甚少,只知道前朝未覆灭时,睦州是交通商业最发达的地区,却因为当地人太过排外,渐渐一蹶不振起来。
新朝建立后,永徽帝延续了原都城云京,大力发展各行各业,睦州的商业地位也渐渐边缘化,大部分百姓纷纷迁走,留下来的大多是前朝的遗民,依旧做着复辟亡朝的美梦,偶尔还会发生暴乱,确实是一块棘手的地方。
他们不接受永徽帝的示好,几乎是隔绝外界的状态,而且遗民数量也不少,有些地方还组成了多支私人军队,如果贸然用武力进攻,虽然也能获胜,但是毕竟都是同一个国度的子民,且不说永徽帝于心不忍,而且也劳神伤财、损耗极大。
周围列国对新崛起的云昭国虎视眈眈,云昭国此刻也正是发展的关键阶段,随意的内战只会伤国伤民,得不偿失。
永徽帝头疼许久,只好退一步求稳,默许了睦州的部分自治。
但是睦州这块地着实好,肥沃的土地是他们自给自足的底气,而且地势平坦,外接多国边境,若将来要和他国建交,睦州定是越不过去的一块地方。
“赵渭竟然是睦州的,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睦州人。”祝景乾感叹,“听闻他们一直自我封闭、不闻外界,赵渭怎么肯进京考取功名了?”
“都多少年过去了,当初嚷着反对朕的都是那些老一辈,新一代的睦州人也未必都认同祖辈的观点,毕竟天底下这么大,总不能一辈子都窝在睦州吧。”永徽帝微笑解释。
“父皇目光长远,臣女望尘莫及。”祝景乾连连点头,想了一会儿便明白了。
不管多大的矛盾冲突,如果没有切身经历过,是很难一代一代口口相传下来的,况且永徽帝待他们不薄,绝对会有新一代的睦州人,愿意迈出归顺云昭国的一步。
“当时你指名道姓要赵渭做夫婿,其实朕是有些犹豫的,因为他的身份太过特殊,你们的婚事难免沾染上几丝政治倾向。”永徽帝摸了摸下巴,显得十分为难,“但是看你一副非他不嫁的样子,朕想着这样也好,如果你们真能和和美美地在一起,对我朝是百利无一害。”
祝景乾心中思绪万千,觉得事情有些棘手起来。
说来说去,永徽帝都没有说到如何处置赵渭,只是一再提及睦州,经历了一世的尔虞我诈后,祝景乾很快明白了他的暗示。
她自嘲地笑笑:“看来臣女进退两难啊,如果此刻退亲,岂不是让我们和睦州原本就紧张的关系更加摇摇欲坠?没想到我这么有眼光,挑选了一个最适合嫁的对象,那个词叫什么来着……联姻?下嫁?”
永徽帝看着她有些苦涩的脸,原本瑰丽的眼睛暗淡下来,难过的表情和她母亲一模一样,顿时极为不忍,连忙安慰道:“没关系的,如果你真的不喜欢他,朕命你们退亲就是,区区一小块睦州,不给朕面子许久,朕也忍他们很久了!”
“不行,”祝景乾冷静地反驳,“事到临头,此刻退亲让谁都难堪,臣女知道父皇疼我,但是还是要以家国大事为先,儿女情长为后。”
永徽帝愣住了,没料到祝景乾竟然说出如此陌生的话,懂事得让人有些害怕。
“乾儿,你不必委曲求全,更别做傻事啊!”永徽帝有些着急,这根本不是祝景乾一贯的作风,更像是她气愤伤心过了头,极力压制情绪的气话。
祝景乾有些好笑:“父皇,您想成什么了,臣女只是剖析利害罢了,并没有说气话。”
她也没有想到,两人的婚约下还有这样一层关系,若当时父皇提早和她说,她也不会硬要嫁给赵渭了。
如今竟是这般骑虎难下的局面......她不由得苦笑。
定了定心神,她嘴角勾起一抹微笑,道:“私会事小,若是因此破坏了我们和睦州好不容易维持的关系,岂不是小事化大,两败俱伤?而且赵渭如今作了父皇的臣子,定有过人之处,日后还需要他为国效力呢!”
永徽帝突然觉得他有些看不透这个女儿了,迟疑着道:“那你的意思是......"
她在心里暗暗打好了算盘,赵渭是从睦州出身的探花郎,定是将来制衡睦州的一枚好棋子,与其把这枚棋子流落外头,不如放到自己眼下钳制着,日日监视着他。
既要利用好赵渭,又不能让他脱离自己的控制,思来想去,唯有自己以身入局,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而且赵渭上一世对她如此薄情残忍,这一世,她更要以千百倍报复回去,让他日日在煎熬中难以脱身,即便最后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场,也叫他万劫不复。
“臣女回去成亲便是,方才的话,就当臣女没有说过。”她干脆利落道,瘦小的身姿在殿中央高傲地站着,似一颗劲松。
永徽帝看她心意已决,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愣了片刻只道:“你长大了。”
祝景乾微微一笑:“那父皇可要一直陪我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