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免再生意外,许风亭带着小孩特意离车窗远了些,他靠着车壁,询问道:
“若是情况不对,外面的侍卫应该喊着让我们跑了,但是至今没有人出声提醒,殿下可知这是为何?”
“敌寡我众,没必要出声提醒。”
小孩反应得很快,许风亭轻轻赞叹:
“殿下果真聪慧。”
此次离宫,夏帝特意拨了一队卫队护送,老头子原本只是想做做样子,告诉九皇子父皇并没有忘记他,没想到还真有派上用处的时候。
对方估计也没料到,夏帝会安排这么多人护送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因此派来的此刺客也不多。
“我们的人足够应付,但是要当心暗处的羽箭。”
注意到许风亭说话时气息不稳,九皇子抬起头想要看看对方的伤势,只见这人唇色近无,明显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
都这么虚弱了,还喘着气想要说什么。
穆禾野眉头一皱:
“你别说话了。”
许风亭没有闭嘴,强撑着把话说完了:
“所以待在马车里是最安全的,你千万不要出去……”
这辆马车是夏帝亲手安排的,用的都是上好的料子,抵挡外面的羽箭不成问题。
想着想着,他感到一阵力不从心,彻底失去了意识晕了过去。
穆禾野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住,忍不住骂道:
“蠢货,都让你别说话了!”
然而当看到对方苍白的面容时,他的眼底闪过一瞬惊慌,小孩恶狠狠地补充道:
“……你最好还能醒过来。”
正如许风亭所料,对方低估了护送的人马,这场袭击并未持续太久。
“殿下,你们可还好?”
车外响起侍卫长急切的声音。
他撩开车帘,想要确认车内人员是否安全,入眼的却是一地的鲜血。
侍卫长的神色大变,再一抬眼,便见九皇子抱着与之同行的仙长,对方的胸口处还插着一只羽箭,似乎是晕了过去。
只见那位小皇子抬起脸,黑沉的眸子是与其年龄不符的冷然:
“喊太医。”
侍卫长下意识地下车,连忙去喊随行太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居然被一个小孩给震慑到了。
这位九皇子……似乎不简单。
太医很快就来了,当看到许风亭的伤势,他的神色一下凝重起来,待清理完工具,正打算将箭取出,却被九皇子拦了下来。
小孩还记得许风亭方才的话,板着一张小脸道:
“不可拔,他说会大出血。”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太医颇为意外,似乎是没想到这位小仙长还懂医术,但情况紧急,这箭若是不拔出来才真要命:
“殿下,若要救治必须拔箭,臣会小心一些,只要及时止血便没事了。”
见太医如此坚定,九皇子缓缓移开手,默许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风亭胸口处的羽箭被成功取出,太医擦了擦额间的冷汗,感叹道:
“只差一点,这箭便要射中要害,真是万幸。但这位公子本就有心疾,此次伤及心脉,日后更需平心静气,万万不可受惊。”
穆禾野忽而想起二人初见之时,对方说自己有心疾。
当时他没在意,觉得又是吓唬人的话术,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不能受惊。
穆禾野更没想到,这人的身体居然这么弱,第一次见面之时,他就将对方吓到发病,而本该七日才会发作的蛊毒,才过了半日便发作了。
这人的身体太差了,根本抵抗不了一点毒素,就像是皇后宫中摆放着的瓷娃娃一样,漂亮,脆弱,又不堪一击。
而他方才居然想对这样的人下手,简直是浪费时间。
小孩在心底这样不屑地想着,眼底却闪过一丝浅淡的愧疚,转瞬即逝,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九皇子看着昏迷过去的人,问:
“他什么时候醒?”
太医一边收拾着工具,一边道:
“不出意外,明早便能醒了。”
他提起药箱欲走,忽而想起了什么,转身提醒道:
“对了,臣观这位公子的脉象散乱,似有积疾未愈,当静心细养,否则……至多十年之寿。”
太医看着眉眼出尘的年轻人,惋惜地叹了口气,摇着头被下了马车。
十年之寿吗?
目送太医离去,小皇子靠在许风亭身边,轻声道:
“难得遇上你这样的烂好人,那便先陪我十年,十年之后……”
之后如何呢?
小孩已然安睡,无人知他最后想的是什么。
翌日,城郊白云山。
“什么!你把陛下派来的人都赶跑了?”
许风亭从床上起身,难以置信地问向面前的小不点。
他刚刚醒来,便见小崽子亲自给他端了碗药,周围不见一人。
询问一番才得知,昨夜马车已平安抵达白云山,而九皇子居然将皇帝派来的人全部赶回去了!
“他们是父皇派来监视的人,不可信。”
小崽子说得理直气壮,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你说得在理,但是——”
许风亭看着空荡荡的住处,无奈扶额:
“人都被赶跑了,以后谁来照顾你?”
小崽子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许风亭瞧。
许风亭避开他的视线,将喝了一口的药碗放下,申明道:
“我是病人,现在可照顾不了你,那些人还是我特意向皇上求的呢。”
就是因为身体太弱,他担心没精力照顾小孩,故而特意向皇上讨了点帮手,没想到这群人都被赶跑了。
小皇子瘪了瘪嘴,倔强地说:
“我不需要别人照顾。”
许风亭没错过刚才那一幕,静默片刻,忽而笑出声来:
“殿下方才,倒真的像个孩子了。”
自从遇到这位九皇子,他所感受到的,大多是与之年龄不符的城府与早慧,瘪嘴这样孩子气的动作,倒是第一次见。
还怪可爱的。
见许风亭笑了,小崽子愣了会神,转而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笑什么。”
许风亭:……?
他再次在小孩的脸上看到了厌恶,与初遇那次别无二致。
这崽子,好像很不喜欢他笑?
许风亭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心底一阵怀疑:
我笑起来难道很丑吗?
“快把药喝了,再不喝就凉了。”
小孩皱着眉,将许风亭喝到一半的药重新递了过去。
许风亭没再纠结笑不笑的事,顺从地接过药,然而才喝了一口就喝不下去了,再次将碗放了下来。
“怎么了?是这药有什么问题吗?”
小崽子将药碗端近嗅了嗅,没闻出这药有什么问题。
注意到对方微微蹙起的眉头,他思虑片刻,很快就想明白了问题所在。
小孩跳下床,跑到不远处的案几上抓了一把东西,又哒哒哒地跑回来。
“喏,吃吧。”
许风亭低头一看,惊讶地发现是一把糖:
“你怎么知道我是觉得苦?”
小孩轻轻瞥了他一眼,淡声道:
“你方才的神情,和昨晚喝血的时候一样,这药又不腥,那不就是觉得苦吗?”
好强的观察力。
许风亭暗自惊讶。
他伸手接过糖果,放嘴里放了一颗,继而又喝了一口苦药,好歹是咽下去了。
就这样一口糖一口药,总算是将药都喝干净了。
待嘴里的苦味去得差不多了,他朝一旁的小崽子问道:
“小殿下,昨晚那波人明显是朝你来的,你能猜到幕后主使是谁吗?”
小家伙正低头收拾着碗勺,闻言斩钉截铁地答道:
“皇后。”
许风亭心下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误伤你的那支箭,箭身上刻有‘君’,这是君家的夺命箭,箭头藏剧毒。”
许风亭记得,夏国的皇后便是君家人,怪不得小崽如此肯定。
“所以那时候你喂我喝血,不仅是为了解金蚕蛊,也是为了解夺命箭上的毒吗?”
许风亭听到小孩“嗯”了一声,然后就没说话了。
“那支箭呢?”
他醒来的时候,胸口的箭就已经被拔出了,方才环顾屋子的时候,也没看到哪里有箭。
“被太医带走了,毕竟是皇后的东西。”
许风亭听明白了小孩的言外之意:皇上那边想把这事压下去。
虽然受到了父皇的不公对待,小孩的脸上却没有一点不甘的神色。
“殿下可曾怨过皇上?”
小皇子摇了摇头,声音淡淡的:
“我对他没感情。”
没有爱,自然也不会有怨恨。
许风亭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他忍不住问:
“但是丽妃是被陛下害死的,殿下当真不怨?”
听到自己的母妃,小孩非但没有怀念的意思,反而冷冰冰的说:
“那个女人,死了最好。”
穆禾野毫不避讳地直视着许风亭,一双黑眸如同暗不见底的深潭:
“昨晚你不是问我什么是药人吗?药人便是试药之人,但我试的不是药,而是蛊。”
提到蛊虫,许风亭的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只听小孩继续说:
“母妃不喜欢父皇,自然也不喜欢我,在这深宫之中,她只喜欢自己养的蛊虫,于是便将我当成了试蛊的容器。”
“自我有记忆起,便没睡过一个好觉。各种蛊毒在夜间一起发作,有一日我感觉自己快死了,哭着求母妃救救我,她却只是看着我笑,笑得是那样好看,仿佛看我痛苦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穆禾野还记得,那日殿外虞美人盛放,绚烂的朱红美得热烈,如同丽妃的笑一般,揉碎花瓣,便粘了一手的毒。
这丽妃……这么不正常的吗?
似乎是看出来许风亭的心理活动,九皇子冷笑道:
“宫里的女人都不正常,皇后也是一样。她在白日笑着喊我皇儿,夜间却喝着我的血,滋养那张漂亮的面皮。
“我讨厌一切美丽之物。”
不管是丽妃,还是皇后,都让他感到恶心。
造物主将美丽镀在皮囊,却也收取了灵魂的至善,最狰狞的魔鬼便藏于此间躯壳,虚伪地引人沉沦。
许风亭没想到,九皇子居然在主动向他袒露过去,更没想到,这小孩居然过得这么惨。
怪不得对别人的笑这么应激,一定是有心理阴影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想给自己的父皇种蛊?”
他还以为是因为丽妃的死。
“这是姨母拜托我的事情,是她想给母妃报仇,不是我。”
原来是这样。
九皇子对皇上没感情,但镇国将军的那位夫人却是不同,那一日的金秋宴,这位夫人也受邀在列,与九皇子一同目睹了丽妃的死。
她与丽妃情同姐妹,想要替死去的姐妹报仇也很正常。
沉重的过去被揭开,九皇子低着头,好久没再开口,似乎是不太开心。
许风亭伸手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安慰道:
“都过去了,以后我们二人一起生活,我不会给你种蛊,也不想喝你的血。”
没想到,小家伙突然抬起头,朝他露出一个恶意满满的笑:
“你在说什么啊,我都是骗你的,不会真信了吧!”
许风亭毫不客气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骂道:
“晚了,小兔崽子。”
话能编,表情可做不了假。
这位小皇子再聪明也还是个孩子,还没有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自然也没有太过精湛的演技,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不过是后悔将过去和盘托出,这个机灵的小鬼,后知后觉地在那找补呢。
九皇子的确是后悔了,这些事情他本来不想说的,但是偏偏这人提到了丽妃。
当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流露出怜惜时,小孩子第一次感到了委屈,于是鬼使神差地,便将老底兜了个干净。
小家伙捂着头,垂下的长睫掩住了眼底的懊恼:
果然,美人如罂粟,稍有不慎便落入毒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