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领事长老自然听出言外之意,心领神会地告退:“那便不叨扰仙尊了。”
其他人分分作揖后随长老继续巡逻。
闻笺没再逗留。
脚步声渐行渐远。
陌归尘藏在草丛里松了口气,只是攥着爪子缩成团,神识混沌,愈发迷蒙浑噩。
簌簌——
眼前窜来团白影。
是白鸽吗?
看不清,眸光涣散的青年,底子里那强烈的嗜血欲望,正不断催促他,终是按捺不住地扑过去,狠戾咬上白影脖子。
源源不断的血落进腹中。
好半晌后。
他思绪微微回笼,才察觉到自己跨坐在不知是谁的身,苦涩的清香飘来,陌归尘掀眸,胯.下人竟又是闻笺。
而自己正双膝跪地,大逆不道地坐在闻笺腰腹处,手臂还霸道捆住闻笺肩膀。
猝不及防一顿对视。
“为什么又是你!”
总蛮横闯进他幻觉,梦醒后又消失得不着痕迹,他拎起底下人衣领:“烦不烦!”
“你到底烦不烦啊!”
“我讨厌你……”
歇斯底里到最后,变成低喃。
那人温厚的拇指,颤颤抚上他唇角,轻拭掉挂在他嘴边的血珠,那般凌驾众生之人,却对他说着小心翼翼的话:“还难受吗?为师陪你可好?”
还那么温柔。
为什么要这么温柔啊!
“滚。”
“我让你滚啊!”
月色幽冷,陌归尘单膝跪地,弓腰,强撑着身子,慢慢抬头,疲乏环顾四周。
荒芜杂草里,只有个白鸟尸首。
他甩袖起身。
回了魔界。
*
魔界入口,陌归尘是撑着伞回来的。
家家户户掌灯。
青砖道上,翩翩红影,穿过茫茫血雨。
本该热闹非凡的城,大街小巷中无人走动,临街府邸的小孩胆大包天趴在门缝,露出双黑溜圆眸,偷看那位明艳的银发美人。
陌归尘不经意与小孩相视一眼。
屋内传出惶恐的呵斥。
“要死呀你!”
“魔尊大人你也敢直视?”
“罪过罪过,孩子不懂事,请尊主恕罪!”
值守魔兵跑来行礼:“尊主,您回来了?”
陌归尘:“为何城中无人走动?”
巡逻兵:“是右护法颁布宵禁,违者杀无赦。”
陌归尘:“本尊怎么不知?”
巡逻兵:“是……右护法说他他他他……”
巡逻兵惊惧跪下:“他的命令就是圣旨。”
陌归尘轻笑:“简直反了天了。”
巡逻兵悄悄抬头,尊主威压强盛,他们这些小喽啰素来不敢直视,可听人如此笑着说“反了天了”,却似受蛊惑般瞧去。
便又是一怔。
恍惚间,他们看到浮华派那位玄胤仙尊。
但二人,分明半点都不像。
……
陌归尘没急着回魔宫,他收了伞,登上城楼,在楼顶独自静坐,如同往常那般,眼神一一掠过万家灯火,直至灯火点点熄灭,逐渐阑珊,才行回魔宫。
魔宫,正殿,青年款款踏进大门。
陌归尘言简意赅问:“右护法。”
立在旁边的婢女忙说:“回尊主,护法大人正在护法殿,酒肉池。”
陌归尘神色淡然,瞥向高台宝座——魔尊尊位,那座位,染有他人气息。
青年没去酒肉池,只身来到魔宫深处的竹屋。
魔宫阴煞气重,常年萦绕股不散邪息,独独禁地竹屋,净土似的格格不入,雅淡神圣,宛若是劈在魔界的一方仙境。
临到门前。
陌归尘敏锐闻到丝胭脂俗粉味。
旋即招来婢女:“谁?”
简简单单一个字。
却吓得众人双腿一软,纷纷跌跪落地。
此地乃魔宫禁地,无诏不得靠近,婢女们伺候多年,早就能揣摩出这位主儿的脾性,素来宽下,哪曾想今日竟会被问责。
众人颤抖匍匐,哭泣求饶:“尊主恕罪,是右护法大人,曾与几位姑娘嬉戏打闹误闯,奴婢等拦不住。”
“求尊主恕罪!”
“求尊主饶命!”
说着便不停叩首,磕出血来也不罢休。
“行了,退下。”
陌归尘厌倦摆手,掀开竹帘走进去。
一切如常,陈设没有变动。
直至——
他在灵藕师尊衣摆处瞧见小半个脚印。
*
“你这小脸,可真是我见犹怜,来日给你封妃。”
“讨厌,护法大人要把人家送给尊主?”
“可尊主从不近女色,人家怕。”
“送什么,本尊就是这魔界的主,美人儿,叫声尊主,给你封后。”
“真的吗?尊主大人。”
“自然,本护法早就发现陌归尘弱点了,过几天,月圆之夜,趁他病,取他命!”
砰!
整扇门被一记掌气轰碎。
门外人迤迤然踏进来,悠悠笑问:“是么?右护法想如何一个取法?”
右护法推开身上女子,哆嗦着提裤,妈了个鸡,差点被吓得不举,这操蛋玩意儿。
他破声道:“陌归尘!你怎么来了?”
池旁横着几具干瘪女尸,陌归尘面不改色越过尸体,径直来到右护法跟前,抬手,掌心化出煞气。
那缕煞气变作黑鞭。
毒蛇般缠绕上右护法的脖子,死死勒住。
银发青年释放出气息,威压压得人脊背骨崩断,右护法砰地跪地,他目眦欲裂:“尊主不要忘记是谁带你踏过无妄尸海来到魔界。”
陌归尘冷笑:“呵。”
“尊主!你不能杀我,杀了我,月圆之夜,谁替你护法。”
“你威胁本尊?”
见这两招已无用,右护法破罐子破摔似的直戳后者痛楚,大有种你让我死,我也让你不痛快的精神胜利法:“你大逆不道,觊觎师尊!恬不知耻!”
“活该被抛弃!”
“你就是最无用的棋子,随时可断舍离!”
陌归尘居高临下看人,宛若生杀予夺的死神,漠视蝼蚁众生:“既然你知本尊是闻笺徒弟,也该知闻笺医剑双修,医术冠绝天下。”
右护法一愣:“什么意思?”
陌归尘:“这么喜欢坐,本尊让你坐个够!”
还没回神的右护法,被陌归尘一掌震碎经脉,废掉修为,丢上魔尊宝座。
窸窸窣窣的声响传出。
密密麻麻的毒物爬满他身子啃食。
如今的右护法是凡胎肉身,哪能承受得住这种钻心,又疼痛的瘙痒。
“本尊素来是个感恩之人,自然会吊着你一口气,让你长命百岁。”
“你!闻青栀!你不得好死!”
右护法仰头挣扎,他留有后手,只要激怒陌归尘杀他,他必能功力大涨复生他人身,但偏偏这人,不杀他,竟还如此折磨他。
十年相伴,这人有多杀伐果断,他比魔界任何人都清楚,绝不可能拖泥带水,自己又曾对他有恩,痛下杀手时也必不可能叫自己魂飞魄散。
“为什么?”
“你真当本尊傻?你在魂魄种引,企图借本尊的修炼之术,助你使复生法。”
陌归尘目视右护法,此人确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这么多年,便睁一眼闭一只眼。
做错事给他兜,惹祸端替他平,丹药功法从不吝啬赠与,看着他从无名小妖,长成如今呼风唤雨的右护法大人,也换得他一步步踩到自己头上,十年纵容,什么都该还清了罢。
最后一次,他耐心给出一个明明白白的答案。
“我并非绝情,倒是愿意帮你这最后一次。”
“可惜,你偏偏纵人踩他衣裳。”
*
魔宫深处,竹屋。
休沐十日,正正好度过月圆之夜。
据古籍记载,千年灵藕无形无貌,但可幻化万物,至于来源便众说纷纭。
其中之一就是:邪神实体。
可谁又见过邪神?
更别提劳什子邪神实体还是魂体。
陌归尘对此无感,他只暗暗感慨,这灵藕师尊气息容貌无一不高度还原闻笺,像极个完美复刻品,是足可以假乱真的程度。
给灵藕换了身新衣裳,他才歇下。
夜半时分,陌归尘觉着身子没来由沉重,似被什么东西压得窒息,喘不过气来。
蜷着手指去推开。
无形的桎梏却将他手掌牢牢扣回榻上。
连双腿也动弹不得。
只能由得那股奇怪的气息,萦绕而来,包裹他每一寸肌肤,如水般轻盈流动,又毒液似的粘稠附着。
想睁眼瞧一瞧。
却只能无助地张唇呼吸。
感受胸膛剧烈起伏……
终于,天际吐白时,陌归尘从梦中惊醒,额角已沁出层薄汗,里衣也湿濡一片。
手心冰凉刺骨,摸上额头,却炽热滚烫,真真是冰火两重天。
“尊主您入定醒了?”
外间跪着几名婢女,听闻动静连忙端来水盘。
“什么入定?”
“您十日未下榻,不是在修炼么?”
修炼?
“今天什么日子。”
“回尊主,月圆之夜已过,今日三月十九。”
三月十九?可他分明记得自己歇下时才是休沐第一天,这眨眼功夫便是十日?
他这臆症还真是越发严重了。
陌归尘眉宇微凝。
*
浮华派,拜师大典。
正殿高坛,陌归尘随众内门弟子坐在焚香中,听着几位老者嘴里神神叨叨说话,意为祛除凡尘杂念。
他知道,当年便是如此。
成堆破规矩,饿得他几近晕厥,终于捱到拜师茶后,敬完后,一头扎进闻笺怀里。
饿晕的。
害他被打趣好几年。
众人从高坛,转移到殿前广场听诵,又来到殿前台阶受训,而后进入大殿,一个个轮流接受杨枝甘露洒身,是为劈除诛邪百无禁忌。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有请诸位师长落座。”执事长老高声喝完,又对着一众弟子道,“尔等,去叩首敬拜师茶吧。”
终于。
先后走出几位仙门长者,来到高台之上停下,陌归尘一眼就瞧到闻笺,而闻笺旁边的掌门脸色阴沉,猝不及防与人对视,但见对方似瞪着他冷嗤了声。
陌归尘:“……”
他无所谓耸肩,这师伯素来瞧不起他的出身,更是觉得他没规没矩上不得台面。
慢悠悠来到大殿两边的小案几烹茶。
陌归尘捻起几片茶叶,丢进瓷壶,单手轰出灵力操纵火候,暗中嘀咕。
本尊堂堂魔尊,跪你,受得起吗?
且竟还要喝旁人的拜师茶!
还想收几个徒弟?
好呀。
喝。
本尊让你喝。
他不假思索在茶水里撒了半杯盐。
咸不死你。
端起茶杯,陌归尘走向正殿中央,停在闻笺跟前:“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陌归尘规规矩矩叩首。
这才刚挺回腰板,那只温厚的掌,便已抚上他发顶,轻轻揉了揉。
“师尊,请用茶。”
“嗯。”
茶水入口,某仙尊的微笑凝固,那常年云淡风轻的脸,出现点裂纹。
捉弄得逞的青年,还是觉得不够,他瞄起半边眼皮,恹恹垂头,声音不大不小,却藏着谁也都听得出的委屈落寞。
陌归尘唉声叹气:“是弟子不得师尊心吗?怎么这茶只抿一点呢,唉。”
咕咚饮完茶的三长老瞟来,看戏似的搭腔:“哟,是呀,我这都喝完了,闻师弟你也莫要伤小辈心。”
黄金向来口直心快,连忙帮陌归尘说话:“就是!这在我们凡间,那便是砸场子,要被骂一句你小子是不是不给面子?”
三长老敲了敲徒弟:“没大没小!”
黄金揉揉额头:“师父,痛。”
三长老皱眉:“你这娃真娇气,来抹药。”
黄金腼腆嘿笑:“有师父疼真好。”
陌归尘趁机“借东风”,幽怨低叹:“我的师尊不疼我,并非他的错,实乃我的错。”
闻笺:“……”
陌归尘:“我应该换个师尊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