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下来,这屋里都是安安静静的,气氛诡异。反正自从被伍味子抓到一些把柄,萧无序是再也不敢招惹那家伙,好在那家伙也并不想搭理她。除了白镜时不时来窜门烦他们,萧无序便算准苏寄安望风的时间,出去装模作样套他话。
二人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相处着,都没再深究什么,气氛是微妙了些,倒也算相安无事。好在没几天便抵达了芜茔,这真是让萧无序好生松了口气,一靠岸,便立马冲下了乌霜船,热浪翻滚,她却觉无比舒坦。
纵目四望,白沙莽莽,衔天吞地,到处都是起伏的沙丘,偶有裸露的树桩和岩石,落入单调无边的黄沙之中,瞧着更凄凉了。萧无序眯缝起眼,抬手遮了遮烈日,望着沙地上深浅不一的颜色波纹,熟悉又亲切,赏心又悦目。
身后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那些江湖子弟也下了船,环顾四周,新奇有之抱怨有之。热浪从四面八方翻涌而至,又把众人好一通炸锅,不过一张嘴便是满口黄沙,他们还没闹腾几下,便乖乖闭嘴了。
闻沙拿出名册,核对完人数,便收了名册,望向这些江湖子弟,淡声道:“从此地西行十里,你们找的人就在那儿。”
闻言,众人皆面露欣喜,又叽叽喳喳闹腾起来。不多时,一道声音却覆盖而上,掐灭了这火苗,只听有人懒散道:“知道,一手交钱一手放人嘛!”话出,众人都微妙地沉默了。
这声音在耳边嗡嗡响了好几日,萧无序断不会听错,开口的正是白镜那家伙,虽然不太好听,但所言也却是事实。
闻沙轻轻一笑,也不多计较,反正已经安排好了他们,接下来就该是赴宴之人了,他又朝北方一指,道:“走吧,冰月宴设在芜茔北城,往这边走。”
跟着闻沙不情不愿走了几步,萧无序左右四顾,正想着如何找借口离开,就听伍味子道:“距离冰月宴还有几日,我曾与人在别处有约,不知可否……”
既是霁风中人,芜茔他可熟着呢,不需要自己操心,而他又才从漓潇返回芜茔,闻沙便更当伍味子是有事处理,轻一颔首,也没多说什么,只道:“注意别误了时辰。落雁少主,我们走吧。”最后一句自然是对萧无序说的,那家伙从下船开始便东张西望,瞧着心神不宁的,闻沙当然注意到了。
“我……”萧无序暗暗咬牙,叫住闻沙,趁机补充道,“唉,那个,我跟他一起的!”说着,果断加入了伍味子的阵营,对面似轻轻望了过来,萧无序早就把眼帘一垂,表面淡定,心下万马奔腾。
伍味子眸光微动,好歹是没戳穿她。于是乎,众人在此地分道。闻沙领着赴宴之人径直去了芜茔北城,萧无序与伍味子一道,赎人的去了西边,苏寄安则打了声招呼回了乌霜船。
闻沙那边有马车接应,同行的人很快便消失在了滚滚黄沙中。萧无序跟着伍味子装模作样走了几步,正要开口,伍味子却径直转身,又折了回去,去追西行交赎金的众人。萧无序想了想,还是跟了过去。
不出所料,白镜呼朋唤友,再次成了团宠,他抬手用扇子挡着烈日,朝众人招手道:“快些走快些走,再如此下去,还没到呢,就要被烤干了……唉,你做什么?”
竟是伍味子已然拦在了众人面前,什么都没铺垫,便直接开口道:“跟我来。”不出所料,此话一落,周遭神奇地静了下来,众人皆是莫名其妙。
白镜轻咳一声,装作不认识伍味子,扇尖指着他,眉尖一挑,佯怒道:“你谁啊!我们凭什么要跟你走?!”
伍味子轻轻一笑,并不多言,只道:“想救人,便跟我来。”撂下这句话,他便背着手走了。
“要不要跟着他?”
“他说的是真是假,当真有办法救人?”
“万一骗我们……唉,可他为什么要骗我们,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那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
众人面面相觑,又望着某人的背影,叽叽喳喳了好一阵,却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还得是白镜出马,大手一挥,咬牙道:“那便跟着他!看他有什么办法!要是敢骗我们,宰了……他。”说到最后,白镜声音骤然一隐,心虚地瞥了眼伍味子,见他步子又恢复如常,好歹是松了口气。
他这么一说,众人也抱着死马当活马试试看的心态去了,反正要是不对劲,他们再走就是了。萧无序看得颇为好笑,想赶紧开溜,不过就这么走了,实在惹眼又遭疑,犹豫一瞬,她还是跟去了。
寂寞的大风呜咽而过,沙地的足印不断变幻着。沙雾翻飞,金色的沙与风共舞,像平地冒起的大烟,打着转儿在沙漠上飞跑,在这大漠落日的照耀下,一闪一闪,交相辉映,腾翻成彩色的斑斓。
还没走多远,一开始还嘴硬的众人便不行了。广袤的黄沙似一个巨大的蒸笼,把他们烘烤得滚烫,他们拖着步子在后面慢慢跟着,脑袋嗡嗡,一个头几个大,又热又累又燥的,极是难受。
萧无序望向无际的黄沙,一片静默间,似有无数嘶鸣从四面八方扑涌而来,引得脚下的黄沙争先呼应,她轻轻摇摇头,所有的声音都似消失了,天地寂寞,唯有大漠风语,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下一下轻扣在她的心间。
似曾经战死的英魂,在隔世嚎呼……
“到了。”天昏地暗中,萧无序模模糊糊听伍味子说了这么一句。
黄沙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密不透风,黑压压的,简直快把众人淹了。白镜睁不开眼,自顾不暇,慌乱中,他喊道:“到了?到哪儿了?到沙子里来了?呸呸……啊!”最后一声是吼着叫出来的,声音还越来越远,越来越轻,似被一个庞然大物吞了去。
众人听得心惊不已,下一刻,脚下的黄沙猛地一颤,沙尘飞扬,待飞沙落定,一道向下蜿蜒的石梯便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众人又惊又奇,随伍味子缓缓下去了,四周环绕的石墙,在霞光下泛着金芒,一块儿接一块儿,密密麻麻,孤艳又寂寞。
环顾四周,昏暗阴沉,倾泻的血霞成了唯一的光,借着这光,萧无序窥见了暗沉石墙上的纹路,每块儿石上都有。她抬手在阴影处摸了摸,冰凉生硬的触感瞬间在指尖蔓延,与此同时,一种古老又漫长的凄凉感侵蚀而出。
萧无序一个激灵,触电般收回了手,垂眼盯着那团黑乎乎的石块儿,仍是心有余悸,但就是说不清缘由。不待她细看,便听有人激动道:“这儿呢这儿呢!白镜在这儿呢!!还喊着疼得要死,看来是没事了!”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唉……这里有路?”
“什么,有路,在哪儿?”
“还真是!不过这黑漆漆的,怪渗人的。”
这时,有人凑到伍味子跟前,拍拍他肩,问道:“唉,兄……”那人突然一愣,瞥着伍味子眼尾扫来的余光,心下莫名一凉。
“我们这就到了?”那人赶紧收回手,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问道。
伍味子轻合的五指又蜷曲了回去,眸中流露的微光又悄悄隐匿了,顿了一瞬,他轻轻点头,回道:“到了。”
“所以这是哪儿?”
顿了顿,伍味子回道:“衣冠冢。”
对方一个激灵,扫向四周,顿觉浑身发麻,不过还是追问道:“衣……衣冠冢!谁……谁的?”
伍味子回道:“芜茔第十七任少君。”闻言,萧无序后背翻涌出阵阵寒意,控制不住地僵在原地,脑袋空白,呼吸凝滞。
“芜茔……少君的衣冠冢……怎么还……”他话未说完,不过众人皆心知肚明。
“啊!谁的,那位废物少君?”
“通敌的那位?居然还有人为他建衣冠冢?!”
“既然敢通敌,就说明不是废物嘛,都是装的,藏得也是够深啊!”
“不过话说回来,这修得可以啊!谁啊,这么大手笔,胆子也不小啊!居然还敢替他修衣冠冢!”
“……”
萧无序默默听着,抬眼扫视着周围冰冷的石壁,残损的记忆碎片在她面前飞速掠过,酸涩与痛楚在心底蔓延,无声无息,从某个隐藏的角落不断放大,逐渐清晰。
耳畔的嗡闹声再次袭来,那些家伙是越说越激动,萧无序回过神,是再也忍不下去了,脸色一沉,正要开怼,白镜却抢先道:“好了好了,好歹是在人家的衣冠冢,口下积点儿德吧!”
突然间,眼前顿时一亮,温暖的触感扑面而来,回荡的嘈杂声顿时一敛。是火焰,石壁上燃起的火焰!一闪一闪,明明暗暗,似石壁上开出的红花,明艳绚丽,把周围彻底点亮了。
静了一瞬,惊呼声四起。
远远的,萧无序看见伍味子收了手,弥散在空中的真气悄悄散了,而火焰中残留的真气不散反增,伴随着火焰,越燃越烈。而石壁上的纹路也骤然清晰,映着火焰,光芒阵阵,隐藏的光丝流转其间,悄然连接着燃烧的烈焰。
白镜打断惊呼的众人,朝里一指,道:“走吧,往里走。”
“唉,等等,我们不是来交赎金的吗?”
“对啊,路过人家衣冠冢就算了,怎么还要往里走?”
“人在里面呢,在里面!”白镜催促众人往里走,“外面风沙大,这是周围唯一可以避风沙的!”
“啊,当真?!”
白镜深吸一口气,继续把他们往里赶,一本正经应道:“当真当真!”
“……”
萧无序望向伍味子,正好对面也看了过来,一番对视,伍味子轻一挑眉,下巴朝里一抬,也跟了过去,顿了一瞬,萧无序紧随其后。
火焰一直往前延伸,珊瑚状的支架网住火焰,透出鲜艳的红光,洞穴越来越深,越来越宽,光线也越来越暗,虽隐约可让人辨路,但大多地方仍是伸手不见五指。
不多时,萧无序听到了前面传出的人声,呼喊着谁的名字,随即那群家伙一拥而上,喊声哭声遍地,明明这一路走来都不见如此狼狈。
他们要找的人果真在此地!
久别重逢,那些家伙自然有许多话同亲人说,事实上,也确实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萧无序走到一边儿,靠着石堆坐下,静静想着什么,想着想着,就盯着不远处的水坑出了神。跳跃着的光斑,深深浅浅,明暗交替,似这潮湿阴暗的陵墓中挣扎的魂魄……
“十、九……三、二,好了,走吧!”白镜的声音透过重重黑压,逐渐清晰。
“一。”萧无序拉住他,替他补充道,“既然开始了,不数完,那可不好。”
“啊?!”白镜一个哆嗦,见鬼似地甩开她,缓了一阵,撑着膝盖,弯腰与她对视,瞪大眼道,“你……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