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早上到达,我在车站随便吃了一口饭,决定先干正事,再找地方住也不迟。
其实我可以住在大学同学丁辰那里,她在上海工作,一直力邀我来玩,说她租的房子很宽敞,两个人住绰绰有余。
只是我这次来的目的没那么简单,住在那里恐怕不太方便,所以就没有声张,她还不知道我来。
吃完饭我离开车站,拿出霍展旗给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我查了一下,离这里还有些距离,要先坐公交,下来再走一段路。
真够偏僻的,不知道四年前外婆为什么会去那个地方。
星期五上午公交车上人很少,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晒着太阳打盹。经过某个稍大的站之后,车上就只剩我和司机两个人,外面也从民宅变为工业园区。我拿出地图来看,已经在很郊区的位置了。
终点站到了,我问司机那个地方怎么去,他给我指了一条路,说沿着那条路一直走,看到一栋好几层的楼就到了。
他说,那里好像是个水泥厂,你一个小姑娘去那干什么?我说,这不快毕业了吗,我来找工作。司机嗤笑了一声,说,那活儿你可干不来,而且有的厂子门口连路灯都没有,晚上你敢走?
我循着他指的方向走去,路变得越来越窄,地上全是土和泥,鞋底沾了厚厚一片,像凝固的化石。
这一带不再是开发良好的工业园区,纯是破旧的工厂,大概以前比较辉煌吧,但现在已经没落。
四年前应该也是这么个光景,我不相信外婆在这里有认识的人。她一辈子没离开过老家,别说上海了,连省会都没去过。更何况就算有旧相识,也不至于约她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太太到这个地方吧。
走了大概二十分钟,我看到了司机说的几层高的楼。这里的确是个水泥厂,被高高的围墙拦住,隐约能听见里面的机器轰隆作响。
我拍了一张照片发给霍展旗,问他是这里吗?他回复应该是。
当时是小路警官带他来的,外婆被撞的地方是一个十字路口,因为水泥厂的围墙太高了,看不到另一条路上来的车,这里又没有监控,所以取证很困难。
此刻我就站在那个路口,就像他说的,围墙确实挡住了视线,如果在晚上且没有路灯的情况下,很难视物。
就在这时,水泥厂门口的小房子里出来一个人,冲我喊话,问我在这干什么。
“请问,您知道四年前这里发生的一起交通事故吗?一个老太太被一辆货车撞了。”我礼貌地问。
那个人披着一件保安服向我走来,一张口吐沫星子乱飞:“这的交通事故多了去了,以前总有不长眼睛的,也不知道四处看看。”
我不动声色向后挪了半步,又问:“但一个老太太来这个地方,不会有点奇怪吗?”
“你是谁啊?”他狐疑地打量我。
我告诉他:“我是《交通晚报》的记者,听说这里路况一直不太好,特意来做调查,希望能让有关部门重视,提高人们在这方面的意识。”
说完,我拿出一张记者证,是我来之前刚P的。
保安叹了口气,开始倒苦水:“这破地方以前总出事,后来安了路灯和转弯镜,结果没好两天就发现这边电压不行,灯三天两头坏,转弯镜也被人偷了。真他妈缺德。”
“有没有比较让人意外的案例?”我乘胜追击。
“就你说那个,老太太被撞。谁他妈知道一个老太太大晚上跑这干嘛?我就听到一声响,出去一看,一个老太太在卡车边上叫呢。”
“后来呢?”
“后来就叫救护车和警察来了,之后的事也不归我们管。”
“您认识那个司机吗?”
“我认识个屁!行了吧,我就知道这么多。”他瞪起眼珠,有些不耐烦,说完就走回水泥厂。
我打电话给霍展旗说了这边的情况,他表示当年和小路警官也问过这里的门卫,说的和现在差不多。
“你确定姥姥说她来找熟人?”我问他。
“她自己是这么说的。”
放下电话我准备返回市区,来时坐的那趟公交车正要发车,司机见我回来了,便问工作找得如何。
我说刚交了简历,在等通知,又问他附近有没有吃饭的地方。跑这一趟消耗了太多能量,车站吃的饭消化完了。他提了一个站名,说到了我叫你,那边有商场。
我还坐在老位置,阳光从另一侧照进来,角度高了不少,也越来越烈。我把背包抱在胸前,疲惫地靠在窗户上。
此行完全没有收获,得到的信息都是已知的。我又拿出那张写了地址的纸条,上面的字迹我没见过,显然是别人写给外婆的,但问她是谁写的,她却不肯说。
我把纸条夹在叶丹青的杂志里,在司机说的那站下了车。那边算是个小型商业中心,但和市区的汹涌波涛相比,此处的人流量就像潺潺溪水。
临近商场的地方有几栋写字楼,写字楼后是一片别墅区,听司机说基本没人住,都是开轰趴馆、剧本杀店和密室的,很多年轻人在这聚会。
我就是在这里遇见杜灵犀的,看见她的时候,她正沿着别墅区的栅栏朝我的方向走,跳过散落在地上的砖块。
她穿得很惹眼,那身衣服大概是她自己设计的,前卫得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像秀场里华而不实的衣服。比如她的T恤为什么开了好几个洞?她的裤子为什么伸出那么多带子?
我看看自己穿的,黑衬衫、黑裤子、黑板鞋,还差一个黑墨镜,就能变成执行秘密任务的特工,唯一的色彩来自脖子里的一条墨绿领带。我的衣柜里也基本都是黑色的衣服,白色灰色次之,被丁辰戏称为“奔丧套”。
因为这样的差异,我多看了杜灵犀两眼,后来证明正是这两眼救了她。
第一眼,一辆银色的金杯面包车停在她旁边。第二眼,车上窜下来一个瘦猴,电光火石间拽住杜灵犀的胳膊,把她往车上拖。
杜灵犀惊声尖叫。
我来不及想,连忙跑过去从后面一脚踢在那人腰间,他冷不丁撞在车上,手上稍稍泄力,在这空档杜灵犀猛地抽出胳膊,躲在我身后。
“跑啊!”我对她叫道。
杜灵犀吓懵了,这才回过神向来时的方向跑,却不料被地上的砖块绊了一跤,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绑匪见状也顾不上疼,还想朝杜灵犀冲过去。我抬手给了他一拳,从后面勒_住他的脖子,他两手扳住我的胳膊,嘴里直喊:“那娘_们儿要跑!”
只听车里传来一个男人低沉凶恶的声音:“真他_妈没用。”
坐在面包车驾驶位上的人正打开车门,从背影来看有三个瘦猴那么壮。
我狠狠踢了瘦猴的下_体,他哀嚎一声倒在地上。我猫腰捡了一块砖,蹑手蹑脚靠近面包车驾驶座的门,利用开门的盲区在司机出现的一刹那,迎头给了他一砖。
砖头结结实实招呼在他脸上,我没敢回头,立刻拉着杜灵犀飞跑,脚底要磨出火星。我一边跑一边大声呼救,恰好别墅区出来一拨人,我们撞进人群,说有人绑架。
“谁?谁绑架?”他们也慌了,紧紧围成一团四下张望。我们指了指路边的面包车,那两人却已上了车,从我们身边扬长而去。
警察耐心地听完我们的叙述,调取了周围的监控。面包车是套牌的,两个路口之后就失去了踪迹。
我和杜灵犀去警察局做笔录,杜灵犀惊魂未定,我也心有余悸,两个人挨在一起互相取暖。
她并不认识面包车里那两个人,说自己只是来和同学玩剧本杀,散场之后同学有事先走了,她叫家里的司机来接。她不想干等,就出来走走,谁知遇上了绑匪。
杜灵犀虽然不认识绑匪,但我想绑匪应该认识她,因为那个人说的是,“那娘们儿要跑了”。说明他们目标明确,就是冲杜灵犀来的。
我把这个发现告诉警察,警察又问杜灵犀是不是有什么仇人,杜灵犀想了半天摇摇头,说她不知道。
警察做好笔录后问我是不是练过,我说算是吧,不过是些三脚猫的功夫,要不是那个人瘦,我也不敢上去比划。
其实这都是外婆教给我的,我从小跟着她骑马上山打猎,要不是03年左右我们那边禁猎,我现在会是一个优秀的猎人。
从警察局出来后,杜灵犀腿一软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大哭。我坐在她身边,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遇到这种事谁都会害怕,我也心惊胆战,要是再拖几分钟,我们两人恐怕会惨遭毒手。
她掏出手机给父母打电话,那边急得犹如热锅蚂蚁,连珠炮似的问她有没有事。她说没有,幸好有一个善良的女孩救了她,说着抬眼对我挤出一个笑。
被人当面夸还真有点不好意思。等她放下电话,我对她说,别哭了,我请你吃饭吧。杜灵犀抽抽搭搭地说,应该是我请你。
没过一会,一辆黑色奔驰开进警察局,是杜灵犀家的司机来了。她强烈要求我也上车,说带我去吃东西。
那是一家高档餐厅,我这辈子头一次来这么豪华的地方。据店员介绍,墙上挂着的画是明代某某的真迹,走廊里摆着的艺术品是国外某某的最新作品,墙上一块大理石扣下来大概能买我家一套房。
杜灵犀要了个包厢,八人桌,我以为还有人要来,结果只有我们两个。
我们没说什么话,甚至忘了互相介绍名字。杜灵犀食不知味,吃了几口就说饱了,剩下一桌子海鲜,令我惶恐不已。
“你多吃点,我还没好好谢你呢。”杜灵犀说。
“没关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我戳着盘子里唯一一个鲍鱼壳,没好意思告诉她,我吃不惯海鲜。
她又大方地表示要报答我,给我钱,或者我想要什么就和她说。但我救她的时候没想过要回报,就说不用了。
“做人要知恩图报。”她特别认真地说。说完,又问我住在哪,一定要给我送东西。
我表示今天刚到上海办事,还没找住的地方。她打电话就要给我订个外滩的高级酒店,我连忙拦住了她,说住宿我自己解决就好。
她放下手机思考了一会,忽然眼睛一亮,说:“你可以去我家住。”
我愣了一下,猜不透她是不是说真的。为什么这么信任我?
“我爸妈出差了,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家里没人。”她眼巴巴地望着我,“如果你要上班上学,我可以叫司机送你。”
我断然拒绝。我和她只是萍水相逢,况且她说得这样突兀,总透着一股不对劲。
会不会是我被算计了?我忍不住多想,万一她和那两个绑匪是一伙的,而我才是目标……可看她天真的样子又觉得不会。
见我不答应她有些着急,拉着我不放。
“你不用怕,我爸说了他会派保镖来。”她说。
保镖?我吃了一惊,什么身份啊?我想了个办法,说:“去也可以,但你必须把身份证压给我。”
出人意料的是她听了居然高兴起来,从钱包里掏出身份证和护照,都塞给我说:“都给你,都给你,今天上午出门办事,恰好带了。”
我翻了翻她的证件,不像假的。既然话都说出口了,那便只能跟她上车,走一步看一步吧。我想起行李还存在火车站,她让司机掉头去取。唉,我本打算取行李的时候在车站吃碗米线,这下也吃不成了。
一到家,杜灵犀就放松下来,变得越来越活泼。她家的别墅有四层之高,自带电梯。门口有一大片葱翠的私人草坪,四个喷水器正蹲在里面噗噗吐水。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阿姨为我们开门,我以为她是杜灵犀的母亲,差点就要开口叫人,杜灵犀想必看了出来,忙介绍说这是保姆李阿姨。
我用微笑掩饰尴尬,那声“李阿姨”过分热络。李阿姨点着头接过我和杜灵犀的包,放在门口的小衣帽间,又拿出一双崭新的拖鞋摆在我脚下。
如果此前我不知道什么叫奢华,那么现在我知道了,杜灵犀家就是这个词的具象。雪白的皮沙发让我不忍心用脏裤子坐,繁复的玻璃吊灯用在剧场比用在家里更合适。
厨房里的磁力刀架上放着整套刻了花纹的精致刀具,一座占据了整面墙的玻璃柜里摆满型号不一的分酒器和高脚杯,用以喝不同种类的酒。
杜灵犀絮絮叨叨为我介绍她的家,还说等下有两个朋友要来。
“你放心,她们很好相处的。”杜灵犀终于会笑了。
她说的朋友就是肖燃和叶丹青,我们到了没多久她们就来了。然而在这里住了几天后,我就对“好相处”这三个字的定义打了个大大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