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与沈云星短暂的相处,是知摇这平静的十年里唯一的一点涟漪。
她如云雾环绕在那些人周围,但也如云雾般被人忽视,何曾想到有朝一日会有灿烂的日光照到她,给她分一点暖意。
知摇觉得,现在的她也与那些个三两结伴的人一样,脸上挂着笑容,身上仿佛也有了鲜活的色彩。
看着前方几位亭亭玉立的女修结伴朝她迎面走来,她眉眼好不容易聚起几分勇气,望着被簇拥在中间的女子开口。
“流芳师姐好。”
她开了口,那女子才注意到她,眼底掠过丝丝缕缕的迷茫疑惑,似是在思量跟她打招呼的是谁,叫什么。
半晌没想到,只来得及扯扯唇,回知摇窘迫一笑,二人便错开身去。
知摇眉眼勇气瞬间溃散,听到有人低声问,“那是谁啊?你知道吗?”
“不太清楚,但看着装是咱宗门弟子无疑……”
只两句有关她的话头,很快岔开了去,说起其他趣事。
“哎,我昨日见到那位了……”
“那位?哪位?”
“还能是哪位,当然是咱宗门唯一修无情道的剑修云行师兄了。”
“啊?你碰到他不害怕吗?那位刚入宗门时就眼神冰冷没有人气儿,现在修无情道这许久,怕是与幽族那些怪物相差无异了……”
“慎言,听闻那位刚入宗门就被抽去了七情中的‘喜’,所以才会那般骇人。”
“骇人归骇人,但那张脸着实俊美啊,咱宗门上下,怕是只有沈云星师兄能与之媲美。”
声音渐渐远了,以知摇目前的耳力修为再捕捉不到半分。
她们口中骇人的云行师兄知摇也曾有过数面之缘。
印象最深的,便是初初拜入宗门那日。
要入门的弟子们排列整齐,她好巧不巧还在第一排,高台上坐着的几位长老以及宗主,威严的视线随意就能落在她身上。
她年岁还小,从未经历过如此大场面,紧张的身子僵紧,两只手也不知该如何摆放是好,在身侧前后来回游移,一不小心撞上一只温凉的手。
只是手背凸起的骨头擦撞到,她仍旧能感觉到被撞到的那只手肌肤细腻,怕是哪家娇生惯养的大小姐,飞快撩起眼偷看一眼。
匆匆一瞥,只觉那人生的貌美,肌光如玉,宛若雪堆砌的人儿,越发觉得冒犯贵女,急忙闷头道歉。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头顶许久未传出声音,知摇也拿不准那人是否消气,咬着唇缓慢抬起脑袋,偷瞄那人。
这一抬眼,猝不及防直接撞入一双寒冰窖似的眸子,恍若寒冬腊月带着冰碴的水兜头浇下,冻得她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你可看清楚我了?”
那般白净的面皮,张口吐出的竟是低磁染着几分诧异与紧绷的声线。
知摇盯着他粉白的薄唇愣怔一瞬,视线下移,方才瞧见他交叠齐整的衣襟上方凸起的喉结。
竟是个男子……
知摇急忙又低头冲他道歉,这回手腕直接被他抓住,那一股霸道的力量带着她,强迫她抬起头重新对上他眼。
冷冰冰的黑眸一瞬不瞬的在她面上来回打量,最终定在她双目。
知摇看见他喉结上下滑动,薄唇轻抿,想必是怒极,却克制着深吸了口气,方才维持住君子风度,她心下更是焦急绷紧。
他问,“你可知我是谁?”
此话一出,知摇感觉被他扣着的手腕痛感又重了几分。
心下只道确实冒犯了贵人,不是一句道歉就能解决,便又多补了几句。
手腕痛感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知摇痛的眼尾发红,有泪光在眼眶中泛起,望着云行,说话也染上几分鼻音。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手腕上禁锢着的那只手霎时一僵,痛感没有加重,但那手却也没将她松开,只力道恰到好处的将她圈住,不让她疼,也不让她趁机逃跑。
幽深的两眼仍旧定在她面上,那眼神,似是猛虎般要将她步步逼入绝境。
知摇还从未碰过年纪轻轻眼神就如此凶恶之人,活动手腕挣扎着,企图挣脱他的手,但那点力道不过蚍蜉撼树,于云行而言不值一提。
“云行,”台上飘下深沉却和蔼的声音,“上来。”
云行还是抓着她手腕不肯松,两眼直勾勾盯着她,又问一遍。
“你可识得我是谁?”
知摇心里只想骂娘。
你是谁?
你是金枝玉叶的公子,是我惹不起的贵人,是我告饶了都不肯放过我,要拐弯抹角说我有眼无珠之人,行了吧?!
台上那威严的嗓音发出疑问,“云行?”
旁边又有人轻拽云行衣袖提醒,他还是不动,直到台上走下一位长老,伸手将云行攥着知摇腕间的手松开,带着他迈步上台。
即便如此,他还是一步三回头的盯着知摇。
知摇只觉惹上一尊瘟神,缩了缩脖子,往队伍后方退去,避开云行锋锐的视线,才觉因紧张害怕的心消停些。
她撩起衣袖,看着手腕上被生生握出来的通红五指印,再听着宗主介绍的无情道剑修云行,心里暗暗下了决定。
修无情道的都异于常人,日后还是避而远之为妙。
这些年知摇也确实做到了对云行避而远之,远远地瞧见了,她就提早绕道。
后来经常被人忽视,又觉得这么做无甚意义。
这宗门里无人在意她,那位无情道剑修虽然凶巴巴的,但也不缺人气,兴许人家早都将她抛在脑后了,只是她还记得当时情况,仍旧心有余悸避着他。
知摇敛起心思,回头望了眼走远的流芳师姐几人。
那几人突然放缓脚步,齐刷刷朝一侧偏头,几颗脑袋凑在一起,不知在嘀咕什么。
知摇好奇的朝几人望着的方向看去,只见绿色藤蔓攀附的走廊中,有抹白影朝前缓步行着。
他身着白袍,满头墨发用玉冠束在脑后,梳的一丝不苟,整个人只有黑与白两个色调,如水墨画中走出的人物。
白色的衣袍料子柔软,随行而动,但他周身却散发着冰冷锋锐之感,如同半出鞘的利剑,掩盖不住的锐气与压迫感。
笔挺的身形朝前行着,时而被柱子遮掩,忽隐忽现。
突然,那身形缓缓停下,洁白无瑕的袍子停下拂动,垂贴在他身上,侧身朝这方看来。
日光照着,他身上白袍折射着莹莹白芒,如皎月光辉,模糊了他那张脸。
随意一瞥,视线淡淡,却像是一柄利剑悄无声息抵在人咽喉,让人禁不住浑身发毛。
距离很远,知摇辨不清他究竟是在看什么人,亦或者是什么景,也不管他是否能注意到她,只觉得自己在他那视野范围当中,心头就不受控制的发紧,下意识掉头就往竹林方向跑。
她前脚离去,不知停在走廊的那位无情道剑修望着前方的眸光闪动,跟着动了脚步。
满蕴灵气的风雾从她面颊飞过,带起她的两缕长发飘飞在脑后。
起初是见到云行的紧张害怕,眼下见竹林愈发近了,想着兴许能再碰到沈云星,心情不免又松快许多,如蜜罐般,抽出丝丝缕缕的甜,白皙精致的脸盈满笑容。
一脚踏入竹林,就听得悠扬曲调自林中深处飘扬而出。
知摇脚步微滞,而后惊喜涌上心头,握紧手中剑朝竹林中飞奔而去。
昨日下了毛毛细雨,今日竹林中升起薄雾,根根青竹从朦胧雾中穿刺而出,笔直向上,空气中飘荡着竹子清香,混杂着湿润的泥土味道。
知摇循着那曲调,一直来到昨日那根竹下。
云水色的长袍从高处垂下,边缘银线绣着不知是什么兽首的纹样,随着风雾左右轻荡。
她抿抿唇,伸手抓住那飘飞的衣摆,轻轻扯了扯。
曲调声戛然而止,上方的男人垂眸朝下睨来,视线扫过她手中握着的剑,轻挑眉梢含笑唤了一声,“剑修小姑娘?”
知摇面上神情微凝,旋即化开不可思议发自内心的笑来,“你还记得我?!”
沈云星含笑的眼微微眯起,视线在她面上转悠梭巡,口中道,“嗯,记得的。”
知摇大喜,握剑的掌心激动地渗出汗来,脚下又凑上前一步,“今日,我还可以抓竹叶吗?”
“抓竹叶?”沈云星眼底掠过一分疑惑,一手慵懒地撑着下颌睨她,“你想的话,自然可以。”
知摇当下将佩剑放在一旁,重新立在竹下朝他伸出手,“这次我做好准备了,定然能抓到,现在就开始吧。”
沈云星眼尾荡开笑意,两指随意夹着一片竹叶,在知摇上方松开,指尖紧接着亮起微光,控制着竹叶左右上下飘飞,看着知摇抓竹叶时滑稽笨拙的模样加深眼底笑意。
那竹叶再次擦着知摇指尖落地,知摇遗憾落寞地蹲在地上,这次将那竹叶拾起放在掌心,嘴里喃喃念着。
“我真的尽力了,不知为何还是没抓到,兴许……这都是天意,我注定没有朋友。”
“天意?你是说那些飞升仙界的修道者的意见,便是天意?”
身后唰唰轻响,竹叶颤动,紧接着身旁传来轻轻落地声,有双云水色的长靴朝她这边款款迈来。
“我可从不听什么狗屁天意。”
知摇闻声回头看他,那张俊朗的脸却恰好俯身下来,她的唇险些触碰到他瘦削的面庞,鼻尖充斥着他身上散发而出的青竹香气。
很好闻,甚至如竹叶酒一般,让她脑海有一瞬间晕眩。
手心一痒,那片竹叶离了掌心,被他拾起在指尖搓捻着把玩。
“若你没有朋友便是天意,那我便陪你破了这天意,”他将那竹叶攥紧在掌心,拳心向下,五指再张开时,竹叶化为齑粉簌簌掉落在地。
他笑望着她,眉眼明亮,碎发被风吹起时,有种狼性的桀骜。
“我偏来当你的朋友,如何?”
竹林中风乍起,积聚的薄雾顷刻间被吹得四散而去,根根青竹笔直向上,竹叶沙沙簌簌的响。
沈云星一身云水色长袍,眉目俊朗立在身前,恍若灿烂星辰,耀眼的让知摇忍不住想要靠近,借一点他身上的光。
她都未反应过来,朱唇已启,呆呆愣愣的说,“……好。”
沈云星瞧着她,忽而又朗笑出声,“你这剑修小姑娘,好生有趣!”
知摇抿着唇,心下暗道,他说她有趣,应当是喜欢跟她做朋友的意思。
接下来知摇不知是头一次交友紧张还是如何,频频出糗,竹林中满是沈云星爽朗的笑声。
他笑,知摇便默默跟着他笑,直到他又离去。
知摇丝毫不感到落寞,反而站在原地,怔怔望着沈云星飞掠而去的方向,翘起的唇角始终未落下。
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脑,甚至连身后靠近的脚步声都全然未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