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头一天上班,唐捐收到白苏跟她母亲送的锦旗,他一开始不想收,最后还是收了,一来大过年的,不好拒绝,二来对他也是个提醒和鼓励。
他这边收锦旗,尧庭律所的一个律师因为做伪证被抓进去了,听说张万尧大过年还去了趟法院,结果都无济于事。
苏覃说张万尧早上刚来就有两个律师挨了骂,还是那句话,不想干就滚,别拉尧庭垫背。
言乔最近在处理一起明星离婚官司,据说两人一直因为财产分布不均在闹,年前接的案子,言乔过年都还在律所泡着,方杳初一也赶了回来,跟她师父一起忙。
自从上次出了那档子事后,江宇没再吵着闹着跟唐捐出去喝酒了,唐捐知道原因,挺好的,他身边最好没有人,不然真捎带上谁,他也负不起那个责任。
他正琢磨拓展下一个案源,张万尧一通电话把他叫进了办公室,这个时间点找人,肯定没啥好事。
他敲了敲门,还是没人应,推门而进,张万尧坐在老板椅上,单手支颐,望着门口,这老东西突然装起斯文来了,烟屁股呢,指不定又憋什么坏呢。
“老板找我何事?”唐捐两手交叠放在腹中,不是要尊重嘛,得嘞,全给你。
“戚柏舟想邀请你参加晚上的聚会,看你的时间。”
明明挺温和一句话,唐捐有点儿起鸡皮疙瘩,人还真是贱哪,听惯了硬气的话,冷不丁软下来还真不习惯,不过戚柏舟邀请他,干嘛还要经过老东西的口呢,有猫儿腻。
“什么聚会?”
“想把你上了的聚会。”
张万尧面不改色,唐捐一个踉跄差点儿趴办公桌上。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精力旺盛,大过年都不消停,去不去我自己跟他说,不用你操心。”唐捐垮个脸,老东西自己天天想那些事儿,还把别人想的跟他一样。
“我替你拒了。”张万尧还是刚刚那个表情,身子往后一靠,从桌上捡起一根烟,敲了两下,点了。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怎么,上赶着被人操?”张万尧呼出一长串烟气,糊了脸,唐捐将眼前的烟雾驱散,双手撑着桌子,离那张脸近了些。
“您还猜对了,我就是上赶着被人操,您管得着吗?”
“戚家水深,蹚不得。”烟头在黑瓷盘里点了两下,抖下来一小撮灰。
唐捐笑了,糯米白的牙齿在张万尧面前晃着,张万尧接住他的下巴,用力扣住。
唐捐最近长了点肉,张万尧这么一捏,脸颊鼓成一个小球,眼神还是犟着。
“干嘛?”唐捐用力一甩头,恢复了自由身。
“你敢去就滚蛋。”
“我又没签卖身契,去哪儿是我的自由,您还真管不着,你要因为这个开了我,我就找律协,律协不管,那我就重新找一家,也是,您手那么长,要是没人要我,那我自己干,搁天桥发传单,在网上推销自己,刑事经济我都接,哪个来钱我搞哪个,我不就不信我还能喝西北风去。”
唐捐这席话,算是把自己后路全想好了,他来尧庭,一是为父亲的案子,二是蓝陌天天发消息催。他在美国的那家律所,在中国也有分所,听说他要回国,整天打电话问什么时候回来,办公室都准备好了。
张万尧,你不留我,有的是律所要。
“这才赢了两个案子,翅膀就硬了?”
唐捐噼里啪啦输出的时候,张万尧又给自己续了根烟,唐捐眼尖,看他无名指上的戒指没了。
“跟这没关系,我就算全输了,也有地方谋生活,你一直不肯告诉我父亲当年跟你说了什么,也不愿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我留下来也真没什么意思。你如果真想开了我就开了吧,反正我的两个案子,一个全死了,一个有幸活了,没什么尾巴,走得也干脆,给个准话,张老板,留我,还是开了我?”
唐捐站直身子说话,知道眼前这个大爷心情不好,没想过老东西总想管自己,哪来的底气。
张万尧手里夹烟,眼神在唐捐脸上画圈。
“既然想去,我陪你。”
“您随意。”
唐捐说完就转身走了,回到办公室把白苏的案件整理成册移交给档案室,在结案中写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没事儿做又点开他之前在问道上提的问题,那个人没理他,倒是收到萧沐母亲的微信,说她翻箱倒柜找到当年去北京认识的一个病友,北京人,孩子当时两岁,知道萧沐吃药出了问题,她立马就停了孩子的药,但还是有了症状,左腿是正常的,右腿越长越细,刚开始那几年还联系,后来萧沐的病好了,就没怎么联系了。
唐捐要到了一个座机电话,万幸的是竟然打通了,他说明来意,对方拒绝了他的好意,说十几年都没人敢管的事情,轮到如今又有什么不同,她儿子刚做了心脏移植手术,还在医院躺着,她现在也没心思弄这些事,只要儿子还活着就好。
唐捐还想继续劝,对方挂了电话。
没办法,唐捐只好将目光转向那位支队长,贾贤,东西烧没烧都是他们说了算,他们也是最接近真相的人。
他给宋颋打了电话,要到了地址,打算明天下班去会会。
晚上八点,小元准时把张万尧跟唐捐送到一栋中式园林门口,门楣上悬“戚園”黑色隶书匾额。
侍者直接带他们进去,脚底是青灰色石砖,从两排竹林穿过,一个盛满睡莲的青色大瓷缸卧在路中间,拾阶而上,穿过青砖红柱的曲廊,下面是一片湖,两边围满了竹子枯柳还有银杏,曲廊的尽头是一个亭子,上面写着戏游亭,唐捐回头瞥了一眼,黑棋白棋势均力敌,很明显还没下完。
接连穿过三个曲廊,三个水榭,终于来到今天的目的地,凌云阁。粉墙黛瓦,四面都是方形梅花窗,门头挂着两个红灯笼,一个写着喜庆,一个写着祥和,紧挨着墙是一株红梅,傲寒而立。
合着戚柏舟在京城给自己造了一座苏州园林,真是中隐隐于市啊。
侍者将他们带到阁内就退下了,戚柏舟起身走向唐捐,将手里的暖炉放在他手心。
“外面冷,进来坐。”
戚柏舟眼角带笑,张万尧冷眼注视,唐捐笑着回应。
与会的还有两个人,一个白布长衫,戴着黑框圆片眼镜,一副书生模样,手里拿着茶筅在迅速搅弄一个黑釉茶盏,另一位则西装革履,黑白相间的头发拢在脑后,戴着老花镜,满目温和,单手支颐,看着那人忙碌。
见到张万尧,男人站起来跟他俩握手。
“张律可是大忙人,我们请他给公司员工做个小培训都分不开身。”
男人扶了下自己的老花镜,笑着跟唐捐握手。
“你好,尧庭律所唐捐,幸会。”
“唐律师一表人才,难怪我们戚总对你念念不忘呢。”男人说完就哈哈笑了,眼角的皱纹全挤在一块。
戚柏舟拿起一杯热茶放在唐捐手心,还是那张笑脸:“暖暖身子。”
“多谢戚总。”唐捐冲人点了下头。
“陈总还是坐下说话,小心闪了腰。”张万尧自行坐在紫檀木圈椅上,唐捐抿了一口茶,跟着坐了下来。
陈嵬笑着坐下,说张万尧还跟年轻时一样,脾气爆。
唐捐端着茶杯看了眼张万尧,光看侧脸,就知道他马上要爆了,得嘞,谁让人家是大佬呢。
“唐律师近来屡遭横祸,没去山里求个符?”
一直低头的人终于有了声音,唐捐这才打量起眼前人,这不那天给他兜里塞转运符的?
“你还好意思说,自从接了你那个符,我还真是血光不断,运气嘛,也是相对来说,有好有坏。”
屋里有了跟他同龄的人,唐捐一瞬间放松下来,眼睛盯着男青年看,戴个眼镜,换了身皮,还真没认出来。
“你的血光之灾都来自于你内心的执念,放下就万事平安。”
青年放下茶筅,把刚打好的茶双手捧着,举到唐捐面前,茶色为白,有小沫,唐捐只当它是咖啡,一口闷了,嗓子眼儿微苦,嘴里发甜。
“谢谢,你如果说我明日死,那我今日照旧,无妨。”
“你是无畏,那你死了,你的身边人呢?”
唐捐心一晃,身边人,母亲有家庭,祁老有徐笙,他自始至终,都一个人。
“你算错了,我身边没人。”
“哐当”一声,黑釉茶盏掉在了地上,陈嵬一脸心疼:“哎呦,好几万的宝贝儿,就这么cei了?”
戚柏舟蹲下身子捡,手里捧着几个碎瓷片放在桌上,唐捐瞥了一眼,戚柏舟掌心正往下滴血,他急忙从眼前的木盒里抽了几张纸将他的手包住。
“戚总,您这伤要处理一下。”
唐捐眉心紧巴巴的,戚柏舟却笑了,说没事儿。
“合着今日有血光之灾的是戚总啊,燕斐,快去叫人。”
青年屁股离开椅子,往屋外跑。
唐捐一只手抓着戚柏舟的手,另只手不停抽纸巾帮他止血,话说都多大人了,咋捡个东西都能给自己搞成这样,不就是个瓷器,都快赶上刀子了。
“听说老局长最近总往绥园山庄跑,张律知不知道点内幕啊?”陈嵬给自己倒了杯红茶,放在嘴边吹了吹,看了眼张万尧,然后眯了一口,“我还是喜欢清泡,敲敲打打的就看个热闹。”
张万尧不知何时给自己点了根烟,都快抽完了,点了点烟头,说:“两个退了休的人没事儿唠唠家常而已,跟咱都没关系。”
“可我听说,老局长看上城郊一块地,想在那颐养天年。”
张万尧掐了烟,看了唐捐一眼,回过头说:“他还想搁故宫颐养天年呢,怎么,你去帮他疏通疏通?”
陈嵬脸一冷,举起杯子说喝茶。
张万尧不理他,问戚柏舟找唐捐什么事,早说早走。
燕斐这时抱着医药箱跑进来,唐捐接过说他来吧,戚柏舟冲燕斐点了下头,张万尧那张脸更冷了。
唐捐把带血的纸巾放到一边,拿了棉签蘸酒精,一点一点清理掉掌心的血迹,待清理干净,才看到掌心七八条聚在一起的口子,还在慢慢往外渗血,酒精擦过伤口,戚柏舟指尖微微颤抖。
清创,上药,包扎,弄好后唐捐把戚柏舟的手举在眼前看着,小声说:“戚总日后还是小心一些,瓷片碎了也是利器。”
戚柏舟点头,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有事就说,别墨迹。”张万尧冷不丁来一声。
“想留唐律在这住一晚,有要事相商。”
唐捐还没开口,张万尧就说不行。
“张律有何意见啊?”戚柏舟用那只受了伤的手撑着下巴,盯着张万尧。
陈嵬跟燕斐也盯着张万尧,唐捐夹在中间,有点儿好奇戚柏舟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张律您律所还限制别人自由啊,这可使不得,知法犯法啊这是。”陈嵬举着手里的黑黝茶盏拱火。
“律所的确没这规矩,这是师规。”张万尧沉着脸,冷眼将所有人扫视一遍,除了唐捐。
唐捐心一晃,老东西这几个意思,关起门来怼个不停,搁外面就开始扯师规了,可真行。
“戚总有事可以现在说,我洗耳恭听。”
“我要讲的事与你父亲有关,一两句可说不清楚。”戚柏舟拿起手边另一只黑釉茶盏,一口闷完早已凉掉的茶。
“那我留下。”唐捐脱口而出。
“唐捐。”
这是张万尧第一次喊唐捐的名字,唐捐半晌才反应过来。
“老板有何吩咐?”唐捐捧着一张笑脸。
“走。”
“好,那我送您出去。”唐捐站起身,一瞬间红了眼,只要跟父亲有关的事儿,他都得死死抓住,戚家也算京城大户,戚柏舟也没有骗他的理由,就算真有老东西说的那种事,也没什么可怕的,都搁阎王爷那遛两回了,还怕这个。
所有人都盯着张万尧的回应,门外跑进来一个侍者。
“少爷,这位先生的司机说有要紧事请他出去。”
戚柏舟摇晃着手里的黑釉茶盏,白沫在盏底翻腾,压着嗓子说:“张律还是回去处理要紧事,唐律在我这你放心,明天我会亲自送回律所。”
张万尧没吭声,看了眼唐捐,起身走了,路过那株梅花,拾阶走向蜿蜒的曲廊,雪花在他头上安营扎寨,唐捐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