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后开庭，法官宣布，鉴于该案件涉及未满14周岁的未成年，且犯罪结果恶劣，社会舆论巨大，决定择日宣判，下次开庭时间，另行通知。

法槌敲响的那一刻，迟忠一下瘫坐在地上，断手上的纱布往外滴血，唐捐立马把他背起，往庭外跑。

“宋颋，开车，去医院。”

宋颋应了个好就赶紧去跑去取车。

车子驶过法院门口，唐捐看到了张万尧，手里夹着烟，跟一个光头男在那吞云吐雾，元国泉脸色不怎么好，张万尧的嘴巴一直在动，他一直没怎么吭声，皮笑肉不笑。

唐捐看到张万尧的目光往他这边看了一眼，眼神收了刺，掐灭了手中的烟。

迟忠的伤口裂开，需要重新缝合，唐捐跟宋颋守到他出手术室，医生说伤口如果再崩开，会加重感染的风险，严重就要截肢。

宋颋他奶今天大寿，家里人一直打电话催他回去，唐捐说自己在这看着，让他放心去，宋颋走后，唐捐一直守在床边，麻醉过了之后，迟忠嗓子里不受控制发出呻吟声，唐捐倒出护士那会儿送来的止疼药，让他吃了，迟忠闭着眼，一直摇头。

迟忠让他回去，今天是中秋，要跟家人在一起，唐捐说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家里没人，迟忠那只断手又往上抬了抬，换了左手，唐捐抓住他的手，窗外一缕月光打进来，俩人骨节泛白。

蓝陌发消息说明天晚上在老地方给唐捐庆功，唐捐感谢完说不用了，判决书还没下来，事情远比自己想得更难。

法律太冰冷了，唐捐躺在隔壁的病床上想。

唐捐给迟忠买了早餐就坐车去了律所，问苏覃张万尧来了没，便直奔76层，苏覃在后面说了啥，他没听清。

他推门而进，最先入眼的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女人，齐耳的黑发，藏蓝色绒面修身西服，黑色高跟鞋，光看背影，就能猜到是个大美人。

看到他来，张万尧把脑袋从美人身前探了出来，手里夹着万年不变的烟。

“有事就说。”

唐捐一下被问懵了，他气势汹汹上来讨个说法，脑子里瞬间没了词，身子往门边退，说他忘了，等会儿想起来再说。

张万尧眉心一拧，吼出一声滚。

美女这时回头看了一眼唐捐，眼神带着玩味，唐捐看清了美人的脸，柳叶眉，杏仁眼，瓜子脸，一抹红唇，很像民国时期的大明星，如果穿个旗袍就更像了。

唐捐看人有点儿眼熟，话到嘴边就是想不起名字，美人突然转过身去，两手搭在张万尧的办公桌上。

“你回不回家无所谓，但逢年过节，还是要跟父亲唠唠的，别忘了，你当初是怎么爬上来的。”

美人话音刚落，转身蹬着高跟鞋走了，出门前又看了一眼唐捐，嘴巴动了动，没声。

“想起来没？”

张万尧那低沉醇厚的嗓音又飘了过来，唐捐一激灵，关上门，三两步走到办公桌前，鼻子一耸一耸，空气里都是香水的味道，很熟悉，母亲好像也用过同样的牌子，可以把烟味盖住。

“你认识元国泉，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对不对？”唐捐两手顶着办公桌，手臂紧绷，眼眶通红。

“我不知道。”

“那他昨天为什么会出现在法院门口？”

“腿长在他身上，你跟我犟什么？！”

“好，那我去问。”

唐捐转了身就要走，张万尧在身后叫住了他。

“你放心，钱博钰会判刑，迟雪不会白死，他父亲的手也不会白白断掉，两周后结案，你别再查了。”

“为什么？他们到底想干嘛？如果只是想让赤药集团的股价大跌，为什么要让无辜的人葬送生命，好端端的人被砍了手，为什么要毁掉一个本来就不幸的家庭？！”

唐捐转过身，眼眶湿润，鼻尖发红，父亲走的那晚，母亲抱着他睡觉，他问父亲为什么会死，母亲说父亲一直都很犟，不懂变通，更不会趋炎附势，指不定得罪了什么人，才死于非命。他问为何不上告，母亲说我们无权无势，胳膊拧不过大腿，父亲死了，她不想家里再有人受伤，那时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变通，什么又叫趋炎附势。

张万尧掐了烟，脸上的烟气慢慢散了，半晌才吭声。

“你只是个律师，不该管的别管。”

唐捐吸了吸鼻子，梗着脖子看张万尧：“我偏要管，这是我的案子，我必须查到底。”

门“砰”地关上，张万尧捏捏眉心，拨通了一个号码，那边先搭的腔，过了一会儿，张万尧才说，没拦住，你看着点，别让他受伤。

没等那边说话，他就挂了电话。

回到办公室，唐捐开始查永生集团跟赤药集团这几年的恩怨，一个中医一个西医，看似井水不犯河水，但说到底都是药，免不了有竞争，相较于永生一直走的出口加内销，赤药大都是内销，97年借药监局地标升国标的改革，拿到了300多个批文，成为京津冀地区的龙头企业，药品销往全国，01年被上海药监局通报有药品不合格，结果只是一纸文书，赤药集团还是稳坐京津冀。

早在98年，永生集团也坐顺风车搞起了西药，但生产线开的少，主要还是中药为主。01年7月，元国泉清突然下令销毁所有西药。同年3月，他的独生子元宗皓突然双腿残疾，那时才三岁，当年的报纸说他多次带儿子去美国寻医，一直没有结果，如今18岁，还是坐着轮椅。听说常年待在一个山庄，旁边是一座道观，时常去那里找老道士诵经学法，有次被游客拍到了网上，元国泉便常年供养道观，不准外人参观。

关于元宗皓为什么突然残疾，网上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有小儿麻痹，有人说他出了车祸，有人说他有心脏病。

网上的东西总是真真假假，唐捐决定去问当事人，他在网上找到几年前的一个帖子，查到了道观的位置，决定找时间去碰碰运气。

回去的路上，唐捐想到了那天差点儿让自己失身的魏郁，元国泉看起来跟他走得挺近，对父亲的死貌似也知道点儿内幕，元宗皓或许就是那个可以解开父亲之死的钥匙，张万尧不让他查，除了不想让他惹是非，或许真的跟当年的事有关系。

每次看到张万尧那张脸，他都想问他当年为什么不继续替父亲辩护，他也找过曹明，当年在法院门口把张万尧拉走的那位律师，他早已脱了律师袍，办起了杂志，说当年的事他不清楚，父亲只跟张万尧沟通，他只是陪同。

蓝陌的父亲蓝庭也在五年前退出了尧庭律所，开了家饭馆，炒起了菜，沈韵负责的大都是离婚的事，人现在也走了，只有张万尧成了刑辩届的风云人物，杂志社的常客，但他从来不上电视，说那比杂志还假。

一席话，记者的脸都黑了。

第一次看到他不上电视的理由，唐捐只认为他情商太低，要不总被网友骂，但不管外界怎么说，来找他辩护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尤其是那些一审判了死刑的人，都想抓住这颗救命稻草。

也有记者问他，是否建议废除死刑，当时有很多人支持，法律要有人性，张万尧说不建议，记者刨根问底，他说这是尊重。

唐捐的网盘里，有一个文件名是张万尧，详细程度可以给他出一本书了，不知道能不能赚点儿稿费。

但这份资料里，唯独少了好男色这一条，以至于每次看到徐笙从他车上下来踉跄着身子站不稳的样子，都直呼造孽。

唐捐去超市买了五花肉，晚上吃炸酱面，又在奶粉区转了一圈，挑了半天才找到一罐无糖的。他提着东西上楼，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小女孩，听到脚步声，女孩回了头，一见面就喊他哥，一把扑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腰不撒手，大眼睛一眨一眨，随了母亲。

“妈。”唐捐冲站在门口的女人喊了一声。

女人转过身，眼泪掉了下来，颤着嗓子“哎”了一声。

“进去吧，楼道里有风。”

唐捐开了门，让母女俩先进，母亲问要不要换鞋，他说不用，家里没别人，母亲的眼神瞬间暗了下去。

“你回来怎么也不跟我说，我好去接你。”

温樾拉着女儿的手坐在沙发上，打量这个曾经的家，东西基本都换了新的。

唐捐在厨房接水，低着头说：“我晚上到的，律所有人接，让你跑来跑去也不好。”

“我肺上的东西都取掉了，没你想得那么弱。”

唐捐端着两杯水放在茶几上，说那就好，还是要定期复查，温樾看着儿子，重重点了下头。

“哥，我想喝可乐。”

唐捐刚想转身，被母亲叫住了，说秦尤这两天感冒了，不能喝。

秦尤小嘴一嘟，脸皱巴巴的，都十岁了还这么爱撒娇。

唐捐摸了摸她的头，说给她煮姜丝可乐要不要喝，小姑娘点头说要要要。

唐捐煮姜丝可乐的功夫，母亲在做炸酱面，他煮好了可乐，要帮母亲打下手，母亲怼了怼他的胳膊，让他坐沙发跟秦尤玩，很快就好，一瞬间，唐捐觉得回到了小时候，母亲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他跟父亲窝在沙发打游戏，偶尔帮母亲掰个蒜，摘个豆角。

他愣了会儿神，秦尤贴在他耳边说，妈妈有事要求他。

他笑了，母亲求儿子，什么事儿呢。

炸酱面还是小时候的味道，咸香适宜，秦尤吃了满满当当两小碗，摸着肚皮说好撑，温樾让她去书房看书，那里有她心心念念的《灌篮高手》，小姑娘去厨房洗了自己的碗，蹦蹦跳跳去了书房。

旧也叙了，饭也吃了，唐捐知道，该谈事了。

温樾一直拿抹布在厨房擦来擦去，都起光了，还在那擦。

“妈，有事您就说吧，挺晚了，回去不安全。”唐捐翻了翻手机，群里都是恭喜他旗开得胜的，还截了他最后结辩的视频，看起来有点儿傻，真的。

温樾攥着抹布挨着唐捐坐了下来，开口前把抹布放在了茶几上。

“你秦叔叔他，他被抓了。”

“犯了什么事？”唐捐身子往旁边挪了挪，看着自己的母亲，她好像一直都没怎么变，皮肤还是很好，白白的，就是眼角有了几道细纹，倒也增添了几分魅力。

温樾吸一口冷气，看看唐捐，把头埋进胸口。

“□□学生。”

“什么时候被警察传唤的？”

“三点那会儿在学校，还没下课就被带走了。”

唐捐想起来了，那会儿在车里刷新闻，在迟雪那个案子下面有一条新闻，北大教授□□女学生，致其流产。

“警察那边怎么说？”

“如果确定是□□，最少要判四年，也不好说，那个女孩子怀孕了，还流产，估计判得更重，十年也有可能。”温樾的头越埋越低，声音也越来越轻。

“如果事情属实，我也无能为力。”唐捐把母亲的头抬起，将她耳边的头发挽在耳后。

“他不可能□□，我相信他。”

母亲的眼神清澈坚毅，就像当年她相信父亲不可能杀人一样。

“警察也不会随随便便把人定□□，估计还在调查，如果想让我代理案件，要去律所签合同，我不能私下答应。”

“好，那我明天去律所找你。”

“行，我九点上班，尧庭律所。”

温樾长呼一口气，说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