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城主金帖传下来之前,与奢比尸相近的几个镇中,就陆续发现了潜入的细作。
那些行事风格和手法,一望即知是当年投降的狰营精锐训练出来的。
整个往生域中,谢重珩算是真正将暗探、细作这类兵种系统整训、发扬光大,以及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祖师爷,岂能被轻易蒙骗过去?那时他就隐隐察觉了奢比尸的意图。
金帖只是证实了他的猜测,证明奢比尸多半已经与朱雀城主联手,借祭祀后开市之名稳住他,却在私下备战,打算一举灭了句祝二峰。既是不可避免,不如先下手为强。
战斗在某个清晨,天刚蒙蒙亮时骤然拉开帷幕。
大批兵士哗然自天权镇边界涌出,冲向对面隶属于奢比尸、与朱雀城交界的鬼车镇。
与此同时,毕方、金乌也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奢比尸虽在边界屯了重兵,却实在没料到对方骤起发难,竟比预估的还要早了许多,登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毕方、金乌二镇的兵士进展似乎不快,战事胶着,反倒是对鬼车的攻势异常凶悍,投入的兵力远超过另一路人马。
战兽骑兵队开路,步战兵士紧随其后,又占了兵器的优势,几乎没有费太多力气就拿下了鬼车,继续推进。
遥远的开阳镇主府中,素衫雪发的男人睡到自然醒,感知到无聊的前奏完毕,方才将自己收拾妥当。
他带着枯骨和针刀,慢悠悠地落在了天幕下一朵白云上,进行着他日常的细致雕刻。偶尔也会抬首远眺,望向根本看不见的战场。
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一切局面的掌控和了解。
寻常的厮杀没什么意思,空战相对刺激一点。只是从前六次轮回,他们都是越过无尽山下的大平原,直接从富庶的东境苍龙城下手,空战也是飞蜥对飞蜥。
看的次数多了,便也腻了。
但如今,却是他从确定形制、制作模型、炼制材料开始,全程亲自参与改造、组建的战舟部|队与传统飞蜥的对战,无端令他觉出些兴味。
于漫长而无聊的生命中,实在是难得的新奇体验。
以及一点小小的期待。
谢重珩很多时候太过迂腐、固执,顽固到可恨,但又似乎总能带给他一些不同的乐趣,实在是,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墨漆知道他眼下正在金乌镇指挥战斗,只是肉|眼瞧不见而已,略略一瞥,但见自家的兵士已经越过鬼车,顺着奢比尸与朱雀城的交界处迅速突进。
直到此时,奢比尸峰主才发现,对方竟是用部分人马在毕方、金乌佯攻,真正的计划却是沿鬼车一线深入,一举切断与朱雀城的往来通路。
本就是下属,又因着预备共同攻打句祝二峰,奢比尸与朱雀城之间的防御约等于没有。对方来势汹汹,恰如鲜嫩多汁的果肉遇到了锋锐的刀刃般,一切两半。
惊怒之下,他匆忙将原本驻扎在峰下的空战部|队和精锐调出,一部分前去支援鬼车线,截击对方重兵,务必要保持与朱雀城的联系,另一部分则去攻打毕方金乌。
据他得到的消息,句祝二峰并无空战部|队,这是他对敌最大的优势。
乌压压的飞蜥腾空而起,展开宽大的翅翼,几乎遮蔽了阴风鬼气笼罩下的半个天幕,兵分两路而去。
堪堪将要飞临战场上空,不想天权、金乌二镇骤然冲出四艘形制极其怪异的器物。
那东西粗看像是飞舟,细看却又不太像,腾上高空,分成两队,迎面撞入两路飞蜥群中。
竟像是早已等候多时,就为了等着飞蜥现身的一刻。
那古怪的器物速度如疾风闪电,首部从底面到甲板尖头的线条流畅优美,闪着锋刃般乌沉沉的寒光,无敢阻挡者。
当头一只飞蜥躲避不及,立时被撞散,血肉飞溅,洒向长空。飞蜥群受惊掠开,后背的空战兵士即刻弯弓搭箭。
飞箭如雨,尽皆向那器物激射而去。
那灰沉沉的飞行器物陷在包围中,却蓦地停在半空,不闪不避,两侧唰然打开上下五层小窗,齐整整亮出上百枚同样灰沉沉的箭头。
不过瞬间,已连射数轮,箭箭皆射向飞蜥。
铠甲如同豆腐般被轻易穿透。飞蜥们惨叫着挣扎着,连同背上的兵士,一个接一个地从半空急速坠落。
一番射毕,小窗一阖,飞行器物唰地冲出,干净利落地掉头、绕圈,飞快换了个位置,又随即停下,再度放箭。
它们似乎并不管地面部|队,专程追着飞蜥打。
虽是在意料之中,但终归算是难得一见的场面。墨漆停下手里的针刀,感知着战场中的情形,碧色狐狸眼中冷光幽幽,显出两分意趣。
他想象着假如谢重珩此时正在身边同他一起观战,也许他能看见他的明朗笑容,和那双透澈如星子的杏眼。
不知为什么,或许因了自己也有亲自参与,他心里竟极其罕见地浮现出一丝满足,像是深渊中终于伸出一缕触角,犹疑着试探着,去触碰头顶黑暗破开的孔隙中,漏下的那点针尖般的光芒。
他欣赏了片刻,骤然察觉出这点,笑意就此僵在唇角。
那张颠倒众生的苍白面容彻底沉下来。冷冷坐了会,他霍然自云端起身,拎着枯骨和针刀,拂袖飘回了自己的房间。
战场上激战的双方却无人知晓他那些弯来绕去的心思。事实上,乘着飞舟浮在天幕下督战的奢比尸峰主已经惊呆了。
那古怪器物的速度完全超出以往所有空战部|队,灵活性也远胜飞蜥,兼且其防御性之强悍,竟连熔炼了破甲符的箭头都完全不能损伤其分毫。
更要命的是,因着空战部|队组建训练不易,无论是飞蜥还是战士,都配备了最优质的铠甲,常规兵器根本不能轻易破开其防护。但对方不中则已,一旦射中,几乎箭箭破甲,箭箭透骨。
往生域中从未有过如此锋锐又能大规模使用的利器。所有人都只以为对方不知用了什么妖法,大幅削减了飞蜥战士们的防御。
心神剧震之下,更是惊慌失措,阵脚大乱。
只消片时,奢比尸的两路飞蜥部|队已然折损了一半。即使是从前与帝江峰的残酷战斗,也从未有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死伤如此惨重的时候。
奢比尸峰主又惊又急,心里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
他当机立断,前方所有地面部|队尽数压上,抵挡句芒,不得后退。
趁对方还未完全切断己方与朱雀城的联系,剩下的飞蜥部|队全部停战,以最快速度后撤至奢比尸与帝江交界处,连同最后方的其余兵士一起,全力往朱雀城方向突破,务必向城主求援。
这几乎是壮士断腕,要彻底放弃自己多年经营的基业了。
作为身经百战的一峰之主,他的判断不可谓不准确,行事不可谓不果决。命令刚刚传出,峰主飞舟掉头就要往朱雀城冲。
他身处大后方,只要速度够快,还来得及脱出重围。
堪堪转过方向,飞行法阵方要加速,逆着天光,前方骤然投下一片阴影。
一艘古怪的器物从天而降般,突兀地遥遥停在天幕下,非但数箭射杀了传令飞蜥,更将他的去路挡得严严实实。
奢比尸峰主从瞭望舷窗望出去,但见飞蜥战队已然溃散四逃,争相往后退,却被对方死死截住。
另外几艘同样的器物飞行在矮一些的空中,一左一右,速度极快,自前线至奢比尸与帝江交界处一整条线来回横扫,将奢比尸与朱雀城的通路由上而下,整体封锁。
但凡试图冲破防线的,无论飞蜥也好,地面部|队也好,尽皆被冷箭射杀。
不过三五个来回,他多年苦心打造的飞蜥部|队被尽数剿灭,只剩飞舟附近还跟随着三五只。
对方是铁了心要将他灭了。
虽然那古怪器物整体包裹在铁灰色外壳中,除了一排一排的箭窗,和窗口蓄势待发的乌沉沉的箭镞,什么也瞧不见,但奢比尸峰主就是直觉对方的首领正在其中。
他岂能不知,当年对方的精心打造的暗探部|队投降不少,兵败天枢,割地求和,俯首上贡,如今是挟恨雪耻来了。
情急之下,他命一只飞蜥挂出了代表传讯和谈的四圣兽旗,前往传达他的诚意:
将当年投靠他的狰营精锐中,尚未死亡的全数送回,每年赔偿天佑玉和钱物若干,同时赔偿相当于上次句芒战死兵士三倍数量的青壮年幽影。
对方不为所动,连一个小喽啰都没露面。
奢比尸峰主一咬牙,开出更加优厚的条件:割让四镇,任凭对方在剩余八镇中挑选。
他终归抱着一丝侥幸,对方已经占据句祝二峰,有朱雀城主压着,不敢真正将他的地盘公然全部吞了。
当年他放对方一马固然是因己方久战疲敝,最重要的原因,却在于此。
哪怕曾经从狰营俘虏那里得知了不少对方首领的情况,但在他局限于往生域法则的认知中,实在难以想象,他今次遇到的对手,这个崛起不过一二十年的人,竟胆大到什么地步。
奢比尸传讯兵士的声音隔着箭窗传进来,谢重珩轻轻抚着腰侧那把路商生前所用的残破战刀,乌沉沉的头盔下,英俊面容上没什么表情,一双杏眼冷冽如锋刃,看不出喜怒。
求和也得要有求和的筹码。于现在的他而言,整个奢比尸一峰八镇已是他囊中之物,对方根本没有同他商谈的资格。
尤其是所谓求和,不过缓兵之计而已。
最近因防范句祝二峰,朱雀城主将巡查的重点放在了他身上,却放松了对奢比尸的监视,因此这边的飞蜥一日一夜差不多只来两三趟。
眼下距离开战不到半日,城主的巡查飞蜥大约要傍晚才会出现。奢比尸峰主只怕是想拖延时间,等朱雀城主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调遣援兵,内外夹击。
这也意味着,他必须尽快斩杀对方,悄悄拿下这片地盘。
然而对方躲在防御性能极佳的飞舟内,连他们所依仗的新式箭镞也无法穿透厚厚的玄铁外壳。
好在也不是全无办法。谢重珩微微一招手,飞舟师就操控着战舟往对方迫近了些。
三名箭士换了可以远程投掷的机括,各自装上一粒清透浅蓝的海魔珠,以太初之光引燃后即刻弹射而出。
三粒海魔珠倏忽落在对方紧闭的船舱处,虽尽数被坚硬的外壳阻挡,却蓦地腾出三簇冰蓝火焰,熊熊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