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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案发三十天前/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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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了吗?”

“是的,她死了。”

姜暮半睡半醒间,仿佛看到了铁轨里,油黑的枕木上的一片血泊。

年轻女孩轻柔脆弱的身体,被火车碾断。她的皮像透明果冻一样,粘在铁轨上,她的头在烈日下暴晒,围着一堆苍蝇,乱糟糟,臭烘烘。她看不清她的脸,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程慧芳。

她听到姜源的呵斥声:“那是她自作自受,从小就浪。”

周围是邻居和陌生人那些自以为聪明的脸,他们絮叨着:

“和未成年发生性关系确实是要被定罪的,可你能说这不是她的错吗?”

“苍蝇不叮无缝蛋。”

“她本来就是自愿的,还不要脸反过来倒打一耙,现在的世道啊,人心险恶。”

她拼命摇头解释,“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一个男人在黑暗中把她推向深渊,威胁她说:“你喊吧,你喊啊――”

而她,失了声。喉咙里咯着血,终究发不出一声。

她听见程慧芳的骨头被呼啸而过的火车碾碎的脆响。她触摸到车轮和铁轨摩擦出的,能焚化生命的红色火花。

突然,铁轨缓缓立起,油黑的枕木变成台阶,一端通往天堂,一端驶向地狱。她抓着枕木,努力往上爬,她伸手朝天堂的光伸去,却突然跌落。失重感像死亡的前奏。

“叮铃铃——叮铃铃——”

她惊醒,心脏紧随着闹铃声在失重的感觉中颤动。

她仰着下颌,急促地喘息着,盯着起翘、返潮的天花板,良久,良久。

她居然梦见程慧芳了,这似乎不是一个好兆头。

她努力平复心悸,直到闻到隔壁李奶奶家飘来的醋溜土豆丝味,知道是六点半了。于是起床叠被子,换衣服,这才发现,身上黏糊糊的,昨晚涂的痱子粉掉了大半,疹子又开始痛痒。

她穿过黑洞洞的放满了杂物的走廊来到客厅,姜源正坐在沙发上抽烟,烟灰缸里,几根烟蒂像铆钉一样排着队插着。

“昨晚闷热得要死,睡了一身汗吧?”姜源关掉电视,态度和蔼可亲。

“嗯,很热。”姜暮走到鱼缸前喂鱼。

客厅里南北方向的窗户都敞开着,但空气却丝毫没有流动的感觉。

“这几天可能有暴雨,云层越来越厚,气压也低。”姜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姜暮目光落向窗外的云层,团团相连,如山如海,绵延浩荡,太阳在云层上面,隔空投放热量。

她觉得姜源像是在没话找话说。

“你昨天回来,爸爸和妈妈……”他放缓语调,像是在试探,表情不太自然,“爸爸不该对你发脾气。”

“没关系,我知道,家里又闹老鼠了。”姜暮微笑。

姜源呆了两秒,表情五味陈杂,那种尴尬、窘迫,以及不可言说,似乎在一瞬间得到了宽恕,然后他竟坦然地笑了,他拍拍黑色裤筒上的烟灰,起身拎起钥匙串,走到她面前,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欣慰道,“没想到小时候告诉你的你还记着。”

“那你们打死老鼠了吗?”她漆黑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看,眼神里闪烁着一丝幽暗和狡黠。

姜源弯腰,把烟蒂上那朵星火按死在烟灰缸里,又笑了,“一不小心被它们跑了。”

他还特意把烟蒂挪了位置,让烟蒂排成排。

姜暮唇角勾起,露出善意的微笑。她知道他习惯性地把她当成小孩逗弄、哄骗,他希望他的女儿永远纯洁无瑕,心灵洁净。

他想避开那个丑陋而羞耻的话题,姜暮知道。而他越回避,越让她觉得那件事恶心,下流,羞耻,肮脏,不可触及。

“这次考第一名想要什么奖励?”姜源问。

“爸,家里还是买点老鼠药吧。”姜暮露出一个难看的笑。

姜源当没听见,执着说,“我在问你想要什么奖励。”

“不需要奖励。”

“那爸爸给你买条裙子吧,别的女生都穿的那种,白色的,荷叶边的,大裙摆的,而且还是收腰的。”姜源极力用他能想到的最优美的词汇来形容橱窗里那件洁白无瑕的裙子,但他扫视姜暮,那姑娘却没什么反应。

“天热了,你每天都穿这么厚的校服怎么行,会中暑的。”姜源难得注意到她的穿着。

“学校让穿的。”她背过身说。

“不是有夏季校服吗?短袖的,还有裙子?”

“我的那两件小了。”

姜源把姜暮拖到门口划满横线处,比量一下,拍拍她脑袋道,“长得真快,管你妈妈要钱,买合身的。”

“学校里没有存货。而且再过一年就毕业了,最多将就这一个夏天,更何况,马上就暑假了。”姜暮撒谎。

姜源丝毫不怀疑,反而觉得这个决定非常正确,家里不富裕,将就过这几日,正好可以省下这笔钱。

他欣慰:“好孩子,那我可以给你多买条新裙子,可漂亮了,别的女生都穿的那种,你可以周末或者放假穿。”他再次强调。

姜源一再坚持,姜暮便不说话了,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多少有些控制欲。

姜源有些不爽,难以理解,自己的女儿竟然毫无小女孩儿臭美时的那种娇羞可爱。她甚至从没跟他撒娇过。他皱眉,推开门,弯腰换鞋。

走廊里的风凶猛灌入,客厅的斜纹绯色窗帘在空中剧烈翻飞。

隔壁李舰恰好推门出来,姜源忙躬身打招呼:“李厂长早。”

李舰年纪比姜源还要长几岁,平时都是一副温文尔雅,待人客气有礼的样子,他回身把门轻轻带上,说,“早,姜主任一起走?”

姜源正扶着门框系鞋带,不好意思地讲:“您稍等。”

李舰的眼睛下意识往客厅这边看,落在姜暮身上,少女穿着一身校服,套得严严实实。

姜暮一见到他,就退后两步,缩到沙发上,躲到视线的死角里去了。

李舰抽出门口抽屉上的眼镜布道,“借用一下。”

“您随意。”姜源说。

又一个剧烈的关门声传来,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对门的张文斌,恨那身后的门使用寿命过长似的。

姜源系好鞋带,起身抚平裤脚,“呦,张主任。”

“姜主任年龄大了,应该买好穿的鞋。”张文斌打趣他,照常一副坦然地欺负老实人的语气,顺便凑进屋看一眼姜暮,神色晦暗不明。

姜源直起身说,“下周孩子学校开家长会,张主任跟我一起?”

“家长会?”张文斌诧异。

“考试成绩都出来一周了。”姜源拍拍柜子上贴的成绩单。

姜暮闻言手指紧紧缠在一起,目光怔肿地盯着茶几,咬着鲜红的唇,有些忐忑。

张文斌回到玄关,习惯性从下往上看,果然一眼就看到了张朝,气道,“张朝这小子,故意全部给我打零分!”

李舰拍着他肩膀说,“都一样,我儿子的成绩也不好。”

他回头看姜暮,羡慕说,“要是能再有个姜暮这样的女儿我就心满意足了。”

姜暮被看得浑身难受,跳下沙发,快速钻进厕所。

楼上冲下的脏水,从管道哗啦啦经过,头顶乱七八糟的一堆线路暴露着,像她无处安放的小小身体。

“这孩子,李叔叔夸你,你有什么可害羞的?怎么还躲起来了——晚上别忘了给我打啤酒。”姜源关上门,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下楼。

“要说起教育孩子,我们都要向姜主任学习。”李舰说。

“男孩比女孩聪明,你家李煊赫要是想学,现在还来得及。改天让我家姜暮给他补补课,成绩几天就能提上来。”姜源说。

“这事儿我看成。”俩人一拍即合。

“你怎么不给我家张朝也一起补一补?”张文斌道,“你有严重的拍马屁嫌疑,姜暮要是给煊赫补课,就必须带上我家张朝。”

姜源道,“我要是真想拍马屁,就让我家姜暮认李厂长做干爸爸,要不然你也认。”

张文斌道,“你以为我不敢认?”

姜源道,“人类进化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把脑袋进化大一些?有的人放的下五官却放不下脸。”

张文斌道,“看不出来姜主任最近越来越会骂人了。”

声音渐渐消失了,楼下的破木板门“咣当”一声,塑料布哗啦哗啦地响动。

15w的白炽灯,不太亮,黑咕隆咚,厕所里全是潮湿的霉味。

姜暮惶惶不安地站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双手按住洗手台。

洗手池不大,被李雪梅擦得锃亮,上边摆着一个蓝色漱口杯,杯里盛满温水,杯上搭着一只牙刷,牙刷上沾着一个黄豆粒大小的牙膏。

她洗漱,打水,冲澡,又擦了一遍痱子粉。

不知道为什么,痱子粉散发出的那种熟悉的味道,像有魔力一样,令她感到安全和镇静。

然后她开始洗衣服,把蓝色校服搓洗两遍,又用清水冲洗两遍,晾在阳台上。

她看了半晌阳台上飘荡的蓝色校服,回客厅拿出鱼食,投喂那两条飘着艳红色大尾巴的金鱼,那两朵尾巴像极了谢南的在微风中晃动的红白格校服裙摆。

周末没什么事情可做,天热难以出门,在家里拉好窗帘,可以穿得自由些。

于是在家看电视,做习题,背课文,叠幸运星,听楼上冲水声,听楼下老头儿下象棋乓乓的落子声,听小孩子们蹲在楼根下弹溜溜的叫嚷声。

窗外岁月悠悠,屋内暖风融融。

不知不觉,一天就这样过完了。

叠好的幸运星已经可以铺满透明玻璃瓶的瓶底。五彩缤纷的,是令人幸福愉悦的颜色。

……

六月的傍晚,闷热稍减,校服已经干透,飘着皂角的清香味。姜暮换上衣服,拎起红色暖壶出门。

隔壁啤酒厂门口,一条长龙蜿蜒而出,人们站在夕阳下,人手一个暖水壶或者铁皮桶,一边唠嗑,一边排队打啤酒,队伍直排到三条街后面。

队尾上方,云海层层叠叠,夕阳缱绻,晚霞漫天。

偶然吹来一阵浓郁的麦芽味的风。

体育队的小拐在前面不远处排队,怀里抱着四五个塑料壳暖壶,其他几个同伴蹲在红砖砌的墙根下,大柳树的阴凉处。

张朝也在其中。

他穿一双红色球鞋,手里拧着柳树枝的皮,额头的伤痕结了疤,瘦削的侧脸斑斑驳驳,像火红夕阳泼在脸上。

他的目光在姜暮身上划过,蜻蜓点水似的。

平静的湖水被翅膀点碎,姜暮心跳加速,转身便想走,但啤酒厂的散啤每天都有限量,现在不打,再晚点就没有了。

她站在原地,局促不安起来。

“周一开家长会,怎么办?”棍哥无聊地揪着柳树枝丫在地上乱划,土沫一寸寸撅起。

“我没告诉我爸。”张朝说着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又扫向姜暮。

姜暮浑身起鸡皮疙瘩,她心虚地缩起肩膀,试图融进队伍里。

“我操,这招厉害。”棍哥用树枝抽打地面,一线天似的眼睛放出光,“我他妈怎么没想到这主意?”

“就你这脑子,就算好好学习也成不了材,别浪费时间了。”大乖笑。

“就你聪明。”棍哥用树枝怼他。

“万一你爸从别人那听说家长会的事怎么办?肯定打得更狠。”大乖瞅张朝,“他们大人都是一伙的。”

“我倒想看看谁敢?”张朝抛起一颗土块,跳起,在半空中来了个侧旋踢,土块摔墙上,碎成渣。

赤裸裸的威胁。

姜暮看着土块,微微心颤。

“谁敢多管闲事。”大乖两条手臂搭在膝盖上,蹲在土里笑。

棍哥揉着后脑勺,“我爸要是知道我这成绩,非打折我一条腿不可。”

“这么怕被打,你以后就好好学习啊?”张朝调侃。

“他越打我,我越不学。”棍哥说。

“你越不学,他才越要打你。”张朝拍拍他后脑勺。

“哈哈,操!”一阵大笑,笑声在风中随着枝条摇摆。

“我爸说我成绩这么差,不像他亲生的,他对我很失望。我也不想让他失望,我努力过,但我的智商就是不够,的确是遗传他的没错啊。”棍哥苦恼地说。

“这可就说不准了。”大乖笑,“这你得问你妈——”

风震荡一阵,大家哄笑,棍哥跳起来,“操,你他妈骂我。”

一记飞脚踹过去,大乖用手臂挡住,后坐力强,一屁股栽倒在地。两个人扭打起来,抱着滚到土里,手脚并用,尘土飞扬。

“干他,干他!”大家起哄。

微风吹过他们的面庞,他们简单、直接、纯粹、真诚,勾画着执拗又狼狈不堪的青春。

姜暮回头看他们,张朝蹲着,正抬头看她,眼底一片澄澈。身后是玫瑰色的天空,焦糖色夕阳,还有西风浩荡的胡同。

张朝突然扬起下巴,“喂——”

姜暮脚跟不稳,差点踉跄,她心跳剧烈,抱着暖水壶背过身,像只羞怯的小鹿。

张朝弹起身,大摇大摆到她面前,用力拽她校服袖子,“你总看我干什么?”

姜暮本能地甩胳膊,“谁看你了。”

“哦,没看我,那你是在看棍哥?”张朝吊儿郎当地指着身后,叫棍哥的不三不四地朝她吹起口哨,不成曲调的一声调戏划过天际,然后一群男孩儿笑成一堆儿。

“没有,我谁都没看。”姜暮急得只顾闷头往前挪。

她的蓝色校服上有一股海洋的味道,她的脸颊红得像珊瑚一样绚烂,白皙颈窝里浮着一层晶莹的汗。

进入六月,一日热过一日,街上没有穿长袖的人了。

少女古怪,格格不入。

张朝打量她片刻,从裤兜掏出红色书签,拉过她的手,按在她生满细汗的手心里,姜暮怔了怔,惊讶地看他。

“别误会啊,我只是不想被你说我欺负你。”张朝手插兜,挑眉看向别处。

姜暮攥着书签,心中生出一股不好受的滋味。

“你爸爸……已经……你爸早上……”姜暮吞吞吐吐想提醒他小心。

话没说完,他俯身到她面前,鼻尖差点顶到她的鼻尖,把她嘴里嗫嚅着的话又吓了回去。

“你说我和棍哥谁长得好看?”张朝盯着她。

姜暮不回答,绕开他,闷头往前挪。

“喂,拿了书签就变脸?”张朝岔开步,挡在她面前,垂首看她,姜暮欲言又止,四目相对,他的眼底,似乎有青色的麦田。

两个人僵持着,前面队伍还在缓缓向前移动,后面的人急躁地催促,“前边的怎么回事,你排不排队啊?说的就是你,不排队赶紧走,别在这挡路。”

姜暮脸越来越红,娇艳欲滴,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刷下一排阴影,也不小心刷过男孩的心田。

张朝斜着肩膀,没有饶了她的意思。

姜暮咬唇,“棍哥好看。”

张朝脸色沉了,转身就走,踢开拌脚的石头,朝着棍哥扑去,棍哥惨叫一声,张朝抬起胳肢窝夹起棍哥的脑袋,沿着马路牙子拖着跑,像夹着一只鸡仔。

“我操,跟我有毛关系啊?”棍哥不满,“啊——”

一群男生起身拍身上尘土,朝着撕心裂肺的喊叫声蜂拥而去。

姜暮站在队伍里,脸红发胀。

她看看书签,再看看墙边被张朝踢碎的土,仰头看天,天边的暮色夕阳在厚重的云层的裹挟下,穿出黑红色的半透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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