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章
都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西岭这会儿表明了想让她知恩图报,又是打着给七爷化解大劫难的旗号,她再找什么理由回绝都显得苍白无力,薄情寡义。
往后她也不好留下来和七爷这些人共处了。
冯妙嫦不爱欠人,更何况被人特特指出来要求报答。
原先看戏时,看到女子为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戏码时,她还觉报恩的法子何其多,很不必那样,编得也忒假了些。
如今轮到自己了,才知道现实比戏里还要曲折复杂,根本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很多时候会身不由己被推着走。
就是和离前等着裴家给说法的时候,她都没这么茫然无措。
冯妙嫦艰涩开口,“能容我……想几日么?”
西岭跟她推心置腹道,“我知道为难你了,你是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指着七爷吃饭,所以他不能有不好,身边也不能有不托底的人。”
冯妙嫦低声应了,“我醒得。”
“唉!”西岭叹了声,“是我们强求了,以后无论是何境地,我和玄字那帮都不会弃你不顾,会和你共进退!”
冯妙嫦木然“嗯”了一声,没了说话的想法。
知道她这会儿需要静下心来想,西岭没再打扰,悄没声息的开门离开了。
冯妙嫦就这么一个人坐在那里,直到茯苓忙完过来找,她才跟着回了枕霞轩。
食不知味地用了夕食,冯妙嫦没像往常一样去书房,叫两个翠打水沐浴梳洗了,说有些乏了想早些歇着,就回了内室。
因着忍冬和茯苓白日在厨房或是青玉院各有一摊事忙活,枕霞轩里伺候和一应的杂事,都交给了四个翠。
回了枕霞轩,忍冬和茯苓只管着冯妙嫦的银子和私账,再就是管着四个翠的活计分派,别的都忙不到两个。
这会儿也是,大翠二翠跟着进来放好被褥床幔,又燃了助眠香,服侍着冯妙嫦躺下,才轻手轻脚着退了出去。
正在东梢间给三翠四翠分派活计的忍冬和茯苓觉出不对,跟进来问,“小姐你是哪里不舒坦么,要不要叫大夫?”
冯妙嫦笑着安抚道,“没哪里不好,只是想琢磨些事,不用管我,这两日都累了,你们也早些歇了吧!”
茯苓答应着就要退出去,忍冬比她细心,知道真有事的时候她反而和谁也不爱说,担心道,“小姐有事可别一个人闷着,我们两个虽愚笨,总能给小姐开解一二。”
“嗯,有解不开的我会找你们商量,这会儿我先自己琢磨着。”
知道她这会儿不想说,忍冬才拉着茯苓退出了里间。
等人走了,冯妙嫦卷起夏凉被给自己裹住。
忍冬和茯苓两个虽贴心,可终不能知自己所想,这样无处可诉的时候,她格外想念家人。
算着日子,升叔这会儿还在路上呢。
升叔走时候她还满口保证说五年之后必回去的,这才过了多少日子,她这边又有了变故。
知道她要留在河西,还是和七爷这样的人一起,家里不定多忧心呢。
若她真嫁了七爷,冯妙嫦都不敢想家里人的心情。
虽说再嫁随己,她这么贸然嫁了,家里人的痛心失望可想而知。
可要不嫁?七爷真有个万一,她这辈子心里都会下不去。
只是对得起七爷就要对不起她自个儿,经了裴三郎,又在外面呆了这些日子,尝过了自己做主的日子,冯妙嫦一点也不想再嫁人。
以前囿于后院,只会遵循着长辈的意愿过日子,以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是天经地义的道理,活得跟木偶泥胎一样,从不会多思多想。
这几个月她才渐渐想明白了,一辈子的盼望都系于男子身上,可又有哪个过得圆满呢?
不说别家,就冯家宅门里,她那些叔伯堂兄们身边哪个又断了各色美妾艳婢,伯娘婶娘堂嫂们应允接纳后,背过身哪个不是苦涩木然的模样。
父亲和阿兄是少有的爱重正室的,身边不也有母亲和阿嫂给安排的通房。
就是那些赌咒发誓说要恩爱不移共赴白首的如意郎君们,共赴白首倒是做到了,却是走了样的,是背弃的如意郎君左右拥青春花容的小娘子好不惬意,留着糟糠妻给他操持舒坦日子呢!
看透这一切,冯妙嫦是一点不想嫁人给自己添堵。
虽然西岭一再说七爷从未正眼瞧过别的女人,自己也确实没见他有找女人的想法。
可她家里阿兄当初不也是这样么,等阿嫂有孕给他安排通房时,还不是坦然笑纳了。
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扒拉遍周遭认识的,就没一个例外。
七爷只是还没到时候罢了!
且刚西岭的话里也漏出来了,那句“我和玄字的那帮不会弃你不顾”不就是那个意思么?
想想也是,等齐王登基了,七爷就有了无边的富贵,到那会儿环肥燕瘦想要什么美人都是唾手可得,西岭这样隐晦地先把话说在前头,已是很磊落了。
冯妙嫦也相信到时西岭和玄字那些会践行诺言,自始至终都会站在自己这头。
其实就没有西岭他们的承诺,七爷也不会慢待她。
毕竟她是于七爷微时跟着的,这是后面任谁也比不了的。
实话,对一个和离再嫁的女人来说,这已是上佳的局面了。
可惜,她早不是当初的她了!
人生在世多少美好,和一帮子女人围着一个男人转的日子她一点也不想要。
嫁七爷非她所愿,可不嫁她又成了忘恩负义,辗转了半宿,还是没能定论。
等第二日就起晚了,到青玉院的时候已过了巳时了。
进门就被喜恣恣的贾大迎上来说,“掌柜的,西大管家派人给裴老娘子的铺面给咱们顶下来了!”
冯妙嫦打起精神,接过贾大递来的租铺子的契书,“那感情好,什么时候能去看铺子?”
贾大回道,“那吴记已开始腾铺子了,估摸着明日就能交铺子。”
说到这里,贾大没忍住笑,“西大管家说了,铺子租金几何得掌柜的和裴老娘子去谈,他兜里穷得叮当响,去了怕露怯。
不过在铺子那儿我见到了裴老娘子,她说了三年铺子一百两一年的租金,概不议价。”
冯妙嫦扯嘴笑笑,心里越发沉重。
拿她当自己人后,西岭什么都不瞒她,七爷离开洛安时统共只有不到一万两银子的事儿也告诉了她。
之后又给了她五千两做生意本儿,这两个月来,七爷这边的花用都是从剩的那不到五千两的银子里出的。
到河西后,定阳城的宅子,定阳城外养兵的大庄子,还有招上来的一千多号人的花用,五千两银子就去了多半儿。
冯妙嫦才知道那会儿她算的差大了,一年三万两银子能养两万平民,却养不了一万的兵士。
人家给你出力卖命是为的什么?你不给养家糊口的军饷,哪个来投你?
再算上马匹兵器战甲这些,养一个兵士一年咋也要六万两银子。
七爷又是个手面大的,绝不肯亏待跟着他的人,所以他那会儿才有“一年三五万不少,六七八万也不多”的话出来。
正缺银子的时候,七爷却没叫她交银子上来,而是让她调去布局对付徐夫人的生意。
她也是报复心切,昨儿洪四走的时候给了他六千五百两银子,五千两用做这回进货的本钱,一千五百两会交给赵兴带去洛安会合西岭留在洛安的人手,一起布局破坏徐夫人的那些生意。
这一下子就给手里的银子全清干净了!
冯妙嫦这会儿就后悔不该那么不拿自己当外人了,本就欠人那么些,这又拿人手短,可不就没立场说不了。
昨儿下午西岭帮忙的时候才说,七月前要收够五千人才行,一个是人少了练兵不成规模,二个是七爷这样硬杀到定阳城西边儿的乱局里,很快就会成为各方的靶子,没有五千人马根本支应不开。
这会儿就算她给手里收回来,还没捂热的一千六百两的利钱都交上去,加上西岭手里的有四千多两银子,也只够五千号人花用一个多月。
要是洪四他们来回路上毫无阻碍,再日夜兼程的赶路,一个月时候能回来还好说。
若是拖长了时候回来,就是立时给暖锅铺子开起来,真如西岭所说客似云来了,也赚不来多少。
定阳城的人口照古田城都差不少,有钱的大户又少,暖锅定价就不能过高,冯妙嫦估量着一个月能有百两银子的进账就不错了。
这点儿赚头于七爷每月所需的银子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几可不计。
且她在定阳城开暖锅铺子是为了多教出些人手,将来好随着云来货行壮大的商队出河西一路向东给暖锅铺子开起来,到那会儿日进斗金才可成真。
可眼前的难关该怎么渡过去呢?
不管她和七爷的事成不成,做一天七爷的大掌柜,她就不能叫七爷手里短了银子花。
虽西岭是玩笑一样和贾大说的,冯妙嫦却知道西岭手里该是没银子了。
三间铺子一年百两银子的租金,要是手里还剩二千多两银子,又是想和自己卖好的时候,西岭和七爷学的,对自己人一向大方,但凡银钱支应得过去,裴老娘子铺子的租金西岭该会替她这边出了。
怎么算也不应该呀?
压下疑虑,冯妙嫦叫茯苓点出一百两银子交给贾大,叫他拿给裴老娘子。
才看着贾大走了,就有听风院的仆从来请她,“冯掌柜,七爷请你过去说话。”
“好,我这就过去。”冯掌柜心头扑腾大跳,她很怕离近了的人能听到,让仆从先走了,她错开了不小的距离,远远地,一步一步慢腾腾挪着往听风院走去。
那仆从奇怪着一向爽利的冯掌柜今日怎么这么不痛快,走不多远就要回头看一眼。
等被仆从让进了听风院的书房,望见临窗摇扇而立的七爷,冯妙嫦虽极尽全力让自己显得从容些,可手脚却根本不听使唤,一步错乱后,就走成了同手同脚。
还好这两个月不是白历练的,两三步后她就给步调顺了过来。
等走到七爷跟前时,心口虽还一阵一阵抽紧,面上却很自然平静。
“七爷叫我有事?”
“坐吧!”七爷摆手让她坐下,自己也坐到了对面,手一招,“呈上来吧!”
冯妙嫦这才瞧见西岭脸上虽堆着笑,瞧着却苦巴巴的,眼神也是躲闪着不往她这儿瞅,转身往多宝格上捧了个尺长的檀木匣子过来。
看匣子的雕工精美,就能知道匣子里该是很贵重的物事。
西岭给檀木匣子放到两人中间摆着的几案上又退开了。
冯妙嫦直觉不好,想说点什么岔开这个节骨眼,头里却像塞了棉絮,什么话头也想不起来。
只能木呆呆的看着七爷给那檀木匣子推过来,“打开看可还能入眼?”
冯妙嫦想夺路而逃,可对上七爷深幽不见底的眼神,她连起身都不能,手上就跟自有主张一样伸过去打开了匣子。
立时被满匣子的珠光宝气晃了一脸,撇开眼,冯妙嫦压住心慌尽量让自己镇静下来,“是要我拿去换银子用作军饷么?”
“傻么?要换银子还用你,定阳城里你这会儿可没西岭熟门熟路。”七爷哼笑道,“都是这阵子黑吃黑来的,虽不是什么上好的,先给你把玩吧,等咱们有钱了再给你补好的。”
不是说容她想几日的么?转天就来了这出!
冯妙嫦快要疯了,顾不上七爷就在眼前,眼神凶狠地盯住西岭,“你……你言而无信!”
“你们两个这是有什么官司?”七爷敛了笑,眼神发凉。
西岭急出了一头汗,先朝冯妙嫦讨饶地笑着,“真不是,是话赶话漏出来的,我不是存心的!”
转头对着七爷时又来了埋怨,“都说了冯掌柜脸皮薄,先由我中间来回传话递东西就好,你非说熟人用不着这样,这下给我装里了吧?我都应了让她避几天的。”
七爷啪的给手里的折扇合上,冷笑道,“若不是你含糊其辞的,我能如此?”
西岭嘿嘿陪笑着,只管看着冯妙嫦,“七爷打小在寺里长大,俗世规矩他一概不知,冯掌柜看在你们马上合为一家的份上,体谅他一回吧?”
他又指着檀木匣子,“你将才猜的也没错,没跟你要银子,可我手里也没剩银子了,这些原本是七爷叫我留了换银子发饷再应急的。
知道你应了,可这样的荒僻之地,置办不到像样的东西不说,礼俗上也要从简,七爷觉着委屈了你,就想拿这一匣子珠宝给你权作聘礼……”
“就你话多!”七爷没叫西岭往下再说。
冯妙嫦整个懵在那儿,以七爷的傲气,知道她还没应下婚事,怕是再也不会见她了。
再没什么可转圜的了!
看西岭从未有过的慌乱,冯妙嫦知道不是他故意弄鬼,应该真是话赶话的造成的误会,让七爷以为她应了。
既然她做不到这辈子都欠着七爷的恩不还,就只能应下婚事了。
冯妙嫦心里口里一波波的苦意上涌,可脸上还不能露出来,更不敢看向七爷。
只涩声道,“正是处处用钱的时候,我手里也没银子交上来,这些还是换了银子留在刀刃上花用吧,我也不看重这些……”
七爷却执意给匣子推过来,“你拿着就是,明儿我就往西边儿去,现花用的总能划拉回来,还是那句话,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么?”
见七爷目光灼灼地盯住她,大有她不接就要给她塞过来的架势,冯妙嫦只能应了,“那我先拿着,等七爷不凑手的时候可以和我拿。”
七爷莞尔,“要到拿你私房的地步,我还混个什么劲儿!”
西岭抹了把额头的汗,堆了满脸笑,“就是,就是,七爷再难也不会克扣你的。”
虽说西岭是无心之过,冯妙嫦也还是气。
这会儿更见不得他好过,“说给我顶铺子,怎么还叫我自己出租金,你怎么给七爷当的家?百两的银子都拿不出手了?”
西岭脸跟着垮了下来,凑过来跟她道起憋了一肚子的苦水,“上有命我敢不从么?七爷都没和我说,就和西边的孜羌人部落买了五百匹马,一匹马五十两银子,还跟人说好了一个月后带足银子跟人提马呢,整整两万五千两银子,咱们什么家底儿,这要从哪里出呢?”
冯妙嫦抽了口凉气,给自己的苦处都抛了,“两万五千两!黑吃黑也抢不过来吧!”
不满地转向七爷,“七爷你也太能花了,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以为刮阵风就有钱挣了?之前不是说好了等秋上给你一万两银子就好了么,这是要坐地涨价么?”
眼神咄咄逼人,直问到了七爷脸上。
西岭张口结舌地看着,像不认得她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