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琉很快就出院了,症状较为轻度,治疗的方式是以自我调节为主,药物治疗为辅,定期复查,定期体检。
王露和黎琉组织了一次聊天,恰好是早餐期间,王露看到黎琉了,就把她喊过来坐,拿了两瓶矿泉水,递了一瓶给黎琉:“下午有时间没,随便聊聊。”
黎琉隐约猜到王露想说什么,她也想聊聊,笑问:“教练,你是想问我还要不要继续游泳,还是想问我要不要继续坚持800自?”
王露也很少遇到这种情况,有些话在她舌尖转了一圈,又吞了回去。
有时候,黎琉比她想象中的要机敏很多。
但人在吃早餐呢,没必要讨论这种话题,让孩子好好吃个早餐怎么了,王露心说。
她说:“不要有压力,还是以你的想法为主,对了,你妈妈和我说她待会到,你知道吗?”
自从接到黎琉晕倒和住院的消息,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情自然不会美妙,只是黎琉尚在住院和未康复,她只常常去照顾黎琉,也没说什么多余的话让黎琉情绪波动。
不过黎琉能感受到,来自妈妈内心深处的不安,或者说是难过。
A省的春末多雨,天边挂上了几多硕大的乌云,遮天蔽日。
黎琉差不多吃完了早餐,走到基地门口,顺了两盒牛奶,果然看到了妈妈的身影,她故作轻松递了一盒牛奶给她:“妈,怎么又来了,您不去玩啊。”
“再说吧。”妈妈说:“温唐明年就去A大了,读国际经济与贸易,学校很好,专业也很好。”
国家队的运动员可以走特招通道进大学,不过去A大也是人中龙凤了,黎琉埋头喝牛奶,毫不意外,也为温唐高兴:“那很好啊,看来他们一家子都是学霸。”
“宝贝,我了解你,你应该听懂我在说什么了,你要不要认真考虑一下,这个世界不止有游泳一条出路。”
“我知道。”她早就知道她妈想来干嘛了。
“我不单纯说你适不适合这条道路,教练肯定会对你负责,但你应该知道你的情况,如果继续,这代表了你比其他人要承受更大的风险——”
“妈,”黎琉打断她:“我不到十岁就开始游泳了。”
“我知道。”
“以前游泳是为了强身健体,我曾经很讨厌下水,你非要压着我游,那时我发誓,你哪天不管我了,我马上就不游了,”黎琉笑了笑:“就这样迷迷糊糊游了好久,突然就发现,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的话,但它已经……变成我的一部分了,大家不都这么说嘛,21天就足够养成一个习惯,我已经游了十年左右了,我和800自接触的时间达到生命的一多半了。”
空气中响起一道沉重的叹气,黎琉看着妈妈,她仿佛再也很难强撑下去,尽量平复情绪,说:“我了解不深,但我知道你们的训练比较累,对心脏的要求很高,不适合你。”
“不会啊,”黎琉连忙安抚她:“这次是因为我这几天比较累,又被一个车子吓到了,以后我会注意的,而且泳队有医疗团队,还会去医院定期复检和体检,医生都说只是轻度啊,教练也会给我优化训练计划,我们的团队理念很先进,不会盲目训练的。”
“可是你爸爸也是这样去世的。”她的声音染上颤抖,眼尾泛起淡淡的红意,拉着黎琉的手想带她走。
黎琉甩不开她的手,又不敢使劲,怕把人弄痛,只能喊一声:“妈!”
身前的人停顿了动作。
黎琉又说:“我真的不想走。”
“我不希望你再继续。”
她何尝不知道妈妈的感受,可是她真的不想离开这里,有些事她本来不想说,但是没办法:“我要在这个地方留下我的痕迹,我要证明我自己,这是我的选择。”
有些人觉得平平淡淡一生是最好的,但也有人希望能够留下自己的痕迹,哪怕如流星般短暂绚烂。
雨水劈里啪啦往下落,浇落在地上,洗礼了喧嚣的万物。
“你能不能为妈妈考虑一下,我不想看到我好端端一个女儿受伤。”
“我会尽量避免,我保证,我承诺,而且没有你想象的严重,我们有医疗团队和营养师,训练体系也日渐科学,国家队很多人都有明伤暗伤或者受了伤,省队里也有,钱屿师哥他有心肌炎,一个小妹妹叫黎映水,她哮喘病还没好,大家都可以,我不想逃走。”
她又说:“当不了顶尖,这比进医院还让我难受。”
很难理解有人为了夺得魁首而愿意冒着牺牲身体的风险,雨水遮住了人声,音量不由得拔高以盖住雨声:“你是不是太偏激了!”
细雨打到黎琉脸上,有点凉,她鼻尖有点酸,:“对,是这样,我本来就不是很柔顺的人啊……”
两人发现并没有办法和对方沟通,也没有办法让对方改变主意,很快,妈妈让黎琉快点进屋,免得雨下大着凉,红着眼,不顾挽留地开着车走了。
黎琉独自在雨中呆了会,脚都麻了,雨势渐大,她打算往回走。
一把黑色的雨伞出现在她头顶,罩住了漫天的乌云和渐渐转大的雨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执着素色典雅的伞柄。
雨伞隔绝了外界,黎琉视线从执伞人的手往上移动,撞到了一双黑色沉静的眼,微微上挑的眉眼冲淡了这种沉寂,多了份桀骜之气。
江路川说:“你教练在找你。”
“哦,那我得进去。”黎琉没告诉王露她在哪,王露只知道她去找妈妈了,连忙掏出手机给王露回了个消息。
回完消息,她提腿往里走,却没成功,站久而发麻的腿一个踉跄,差点摔个底朝天。
一双有力的手扶稳了她,距离突然拉得近了些,她可以闻到江路川身上很淡的皂角香,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跳,很快,让人怀疑他也被她传染了心律失常。
她把这归咎于,因为她的失误导致江路川扶了她一把,而他不喜欢和人产生很近的距离,给气的。
黎琉解释:“我脚软。”
江路川甚至都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情绪,不是高兴,也不是生气,只有心跳证明了留下了此刻的痕迹,把这归咎于失控。
赛场上的失控就代表对局面失去了把控,他讨厌失控。
但如果真的讨厌,就不会想拥抱她。
黎琉手里被塞了一个沉甸甸的物品,浮在表面上的花纹和她的手掌相触,凹凸不平,是一把伞。
她听到江路川叹了口气,好像有点没办法:“遮好了。”
下一秒,她落在一个宽大温热的背上。
黎琉呆滞了三秒,反应过来是江路川在背自己,她本意是陈述自己脚软而滑了一跤,不是撒娇说脚软让江路川背她。
她略有不自在,毛毛虫似的在江路川背上挪了挪,雨伞也随之挪动,几滴雨从间隙滴到江路川身上,还没开口,就听江路川说:“别乱动。”
“为什么?”
江路川默了一秒,旋即说:“我衣服脏了。”
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读。
黎琉理解了一会,估计他是在说,你别动了,免得弄脏我的衣服。
她怎么就弄脏他的衣服了?
她眨了眨眼,委屈没由来地又涌了上来,眼角残留的一滴眼泪掉落下滑。
江路川刚走到室内,肩膀多了一滴很小的水迹,在肩上一大片水渍中显得如此渺小,但他顿住了脚步,因为这滴水是热的,像是火山里的熔岩。
黎琉:“我不要你背,放我下来。”
“怎么了。”他缓缓开口。
黎琉声音微哑,她说:“你嫌弃我。”
江路川脚步停住:“我没有。”
“怎么没有,你明明就有,”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突然就突破了黎琉心里的防线,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委屈,明明就是一句话而已,但她忍不住,眼泪直直往下砸,她说:“你一直都嫌弃我,高兴就和我说两句话,不高兴就是不熟和草包,我讨厌你!”
黎琉不知有没有听进他的话,只重复“我讨厌你”,像是一个魔咒,击打在他的心上,他扯了扯唇,笑容却实在称不上美丽:“这么讨厌啊……”
“不哭了,”江路川不知道这姑娘这么能哭,担心她哭抽过去:“你想怎么样。”
黎琉也没想惩罚他或者怎么样,她不喜欢这样对待别人,抽了抽鼻子,用江路川的衣服擦眼泪,这回真的把他的衣服弄脏了,袖口印着斑斑点点的水渍,她直说:“你不许嫌弃我。”
“嗯,”江路川垂着眼睫,背着她走进了游泳基地,一步一脚印:“我改。”
很简短的三个字,像是一个承诺。
他又问:“你教吗?”
黎琉抬手擦掉眼泪,看着江路川脑袋后的卷毛,心情平复了一点,脑袋也清明了些,其实江路川有时候对她也不错的,比如前几天是他送自己去医院。
黎琉点了点头,下巴不小心磕碰在他的肩膀上,她“欸呦喂”了一声,盖住了前面的话,但江路川听清了,她说的是——
“嗯,我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