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琉握着牛奶追了出去,看到江路川上了他的迈巴赫。
黎琉觉得他状态不太对,且大晚上的,一向自律的江路川又怎么会匆匆出去?
黎琉和齐盛英在微信上说了一句,几乎没有多想,后脚也跟上了迈巴赫。
没想到第一次上他车是这副光景。
江路川刚插上钥匙,副驾一开一关,有个人溜了上来。
江路川:?
江路川:“你有事?”
黎琉上下打量他:“你大晚上不睡觉,怎么了,去哪里?”
江路川系上安全带:“回去睡觉。”
“睡不着啊,带我一起去吧。”黎琉乖乖和他保证:“我不会闹事的。”
黎琉没想到自己又出现在医院,她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人躺在这里,本能有点抗拒,和江路川说:“你去病房吧,我在这里等你。”
黎琉收到王明周的回复,和他聊了一会,得知他的确不想回来了。
黎琉关了手机,不免有些怅然。
她最好的朋友,以前的教练,一夕之间都蒸发了。
他们不打算留下的话,走了自然是更好的道路,泳池之外还有广阔的天空。
可是,也不知道走到最后,还有谁能陪在她身边。
微末的月光透过窗,黎琉抽回心绪,发现已经过了二十几分钟,江路川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做了三十秒的心理建设,最终还是决定去看看怎么回事,人怎么还没动静。
病房外传来隐隐的交谈,江路川问坐在病床上的女人:“家里又缺钱了?我打到原卡号上。”
女人像是刚醒,嗓子带着苏醒的微沙:“没有,你游你的,我和你爸好好的,不用管我们。”
“那今天是怎么回事。”
“我今晚炒菜看到冰箱里有一叠你爸昨晚剩的鸡蛋,”女人说:“好几块钱,热热还能吃。”
黎琉没见过这样的江路川,他压制着情绪,脊背微佝,声音略沉,没有发怒,但多了点直击人心的意味,让人心里有点堵,他说:“妈,我们家里不缺钱了。”
女人嗫嚅道:“可你挣钱也不容易,我老在家呆着也没事,就想着省点钱。”
黎琉自知不该打扰人家,站在门口,不知该走该留。
江路川还想说话,余光看到了黎琉,他妈也看到了,让站在门口的黎琉进屋。
场面一时陷入寂静。
江路川官方介绍了她:“黎琉,国家游泳队的队友。”
女人和蔼地说:“你好,坐吧。”
“你好,阿姨。”
黎琉坐下了,很快理了理思路,她觉得问题的本质是江路川妈妈说在家呆着没事,不想花太多钱,给江路川造成负担。
这是很多中老年群体会面临的困境,觉得自己跟不上时代了,变成了负担。
时代也确实不会再把资源向他们倾斜,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能够成为祖国的花朵。
所以只要有点事做,不让她胡思乱想,或者有收入来源,那就不是“负担”了啊。
黎琉不清楚自己和江路川的关系是否已经达到可以肆无忌惮谈论家事的地步,欲言又止,还是没说。
反倒是江路川看出来了:“说。”
她觉得直接和江路川妈妈说“阿姨要不你去找份工作吧”不太好,压低声音悄悄和江路川说:“你可以建议阿姨去工作啊。”
虽说黎琉压低了声音,但她本来就比较中气十足,压根没低多少。
“路川也这么说,”她是山里出来的,没文化没学历没体力,在一个硕士遍地走的大省,三无的中年人能干吗呢,她说:“但我能做什么呢。”
每次谈话到这里就会不了了之,这次仿佛也是这样,江路川已经习惯了。
进大企业或许比较难,但是只是想去找一份工作,黎琉觉得还是可以找到的。
“也许是有一点难,”黎琉不想和她说什么网络上的鸡汤,隔壁就有一个人,恰好还是她亲儿子,更能让她感同身受,黎琉拿来用用:“你看他,当下,中国的游泳运动员注册人数突破十万,男子游泳运动员注册人数在6.2万左右,他做到了数一数二的位置,概率是几万分之一,也许这个行业需要天赋,但有天赋的人也很多,别人没做到,很难,他做到了。”
“有时候,困难不是不可战胜的。”
黎琉看了一眼江路川,想让他给她捧场,免得自己在讲单口相声,她撞进他眼里,漆黑幽深的眼睛倒影着她的影子,看不出情绪,但没有说话。
真没有默契,黎琉想。
空气静默了片刻,吴宁笑了笑,她说:“路川,你不给朋友洗一点水果吗?”
“知道了。”江路川拿过他爸放在床头的苹果去洗。
黎琉感觉江路川去干活,自己坐在这不太好,吴宁说:“不要紧,你坐吧。”
她说:“路川能带朋友来看我,我很高兴。”
黎琉本来想说,她不知道自己和江路川算不算朋友,也不是江路川把她带来的。
可是看到吴宁殷切的眼神,这话还是没说出口。
吴宁又说:“路川他的性格有点直接,可能是和家里有关系吧,但他……”
他们是从山里出来的,在江路川几岁的时候,时常都穷得揭不开锅,没有高贵的出生,也没有显赫的家境。
大富大贵的人家不会把小孩送去竞技体育,就算有,也不会是游泳。
江路川几岁的时候,人家在喝进口奶粉,他瘦得皮包骨,写字的本子都是一年攒着用一两个,铅笔用得很短了都没丢过,人家向爸爸妈妈要礼物,他从来都没要过。唯一喜欢的就是水,唯一的娱乐是躺在乡里的田野上看星星。
直到有朝一日,一个教练发现了他,几乎是片刻,断定他很适合游泳。
江路川被他带走了,不负众望,果然一鸣惊人。
一个横空出世的紫微星。
所有人都盯上了他的天赋,让他不要浪费自己的天赋,一定要好好游泳,游出头了才能逆风翻盘。
自此之后,他的世界只有泛着消毒水气息的蓝色。
“知道了,”黎琉说:“我会多多担待他的。”
**
黎琉和江路川出了医院已经接近九点半。
黎琉打了个哈欠:“我们九点四十五能到基地吗?”
“可以。”
江路川说:“不是睡不着?”
“是啊。”黎琉凉凉看了她一眼,他自己不打招呼深夜出门,她能怎么办嘛,难道装作没看见么?
明知故问。
江路川抬手搓了一下脸,接收到她的视线,不知怎么,突然想笑。
于是他就笑了。
黎琉看着他莫名其妙发笑,心说这人不会压力太大到精神失常了吧,真是令人担忧。
不多时,江路川敛了嘴边的弧度,踢走脚边的小石块,问黎琉:“你们说了什么?”
黎琉不好说你妈说你性格直接,也不可能说我猜测你以前过得不太好,她咽下嘴里的苹果,苹果核被她精准地丢进垃圾桶。
“阿姨说很高兴,因为你带……”她顿了顿,又复述了吴宁的话:“朋友去看她。”
听到“朋友”这两个字,江路川驻了足,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这个陌生的词汇在他舌尖盘旋了一阵:“朋友。”
“我们是吗?”他说。
黎琉也驻了足,看着他,没说话。
江路川一贯干脆利落,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而此时此刻,他却没有说出下一句话,仿佛在等待什么。
他自己都说不清。
黎琉觉得,成为朋友是一件很简单的事,甚至只要聊得来,都可以算做朋友。
所以她不明白,为什么江路川还要把这两个词单拎出来确认。
好像成为他的朋友是一件需要慎之又慎的事。
而她不是那个毫无保留且无需考虑的第一选择。
“如果很勉强,那就不是。”黎琉下了定论。
十几岁的年轻人,好面子,也不肯让。
一辆车经过,差点把水花溅到他们身上,两人急忙避开了两步,也到了停车场。
这件哽在喉头的小事就被带过了,要是再提起来,不合时宜,也有点刻意。
两人上了车,准备回到游泳基地,窗外的风景以看不清的速度往后飞速移动,灯光连成了一道模糊的光带,人来人往,车内却很是寂静,沉默了一路。
到了游泳基地,江路川停了车,问她:“怎么不说话。”
黎琉什么都没拿,下了车,走进基地:“我妈不让我和陌生人说话。”
黎琉刚走两步,一个盛着牛奶的玻璃瓶出现在她面前,大概是力道没有控制准,瓶子不小心擦过了她的脸颊,带着残留的微末热度。
黎琉吓了一小跳,回头。
江路川站在基地门口,既直且高,挡住了身后的月光,漆黑的瞳仁带着桀骜张狂:“陌生人会给你买牛奶吗?”
黎琉看他一眼,狐疑:“真是你买的?”
“不然呢。”江路川差点气笑了:“我偷的?”
黎琉觉得好笑,那点淡淡的郁闷突然就消散了,她伸手:“我忘拿了,谢了。”
直到回了宿舍,黎琉忽然反应过来。
江路川没说她是朋友,也不承认是陌生人。
难道他要玩什么莫名其妙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