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开始飞离，脱离了肉-体的束缚。微风一起，便轻盈地飘了起来，失重、旋转，声音在一层透明的膜里回荡。
……
坠落到地面时，阳光撒在身上，暖融融的。鼻尖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气息，下一刻，温软的痒意在脸上扫了下。
就像羽毛。
桑南希轻轻皱了下眉。
一道有些稚嫩的声音含着笑问：“你干嘛呢？不要睡这里。”
大概七八岁的一个小童，蓝色的眼睛很亮，笑眯眯的，手上拿着一根毛茸茸的草。刚刚扫过桑南希脸颊。
阳光从他身后倾洒而下，勾勒出朦胧的轮廓，细碎的光透过银白发丝缝隙，斑驳的光影留在他白皙的脸颊上。
桑南希怔住，一时有点忘记怎么说话。
那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又在眼前摇了摇，蓝色的眼睛凑上来：“喂——？”
“……阿诺斯？”桑南希有些不敢确定。
小孩歪了歪头，漂亮的眉扬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很好读懂：“你认识我？”
桑南希环视一圈，这是一个花园。花园中央有一颗大树，茂密的枝叶探向天空，织成巨大的翠绿穹顶。
他现在就靠在这棵树的树根旁，远处天际半边橙红，正是黄昏的时候。
“怎么又不理我？”小孩戳了戳桑南希的脸，嘟着嘴，“不要自己发呆了，跟我说话。”
桑南希回过神：“哦，好啊，阿……小阿诺斯。”
小阿诺斯不服气道：“为什么要加小？”他摇摇头，不追究这个。“……算了。你叫什么名字？”
“希。”桑南希说。
小阿诺斯问：“哪个希？”
桑南希牵过他的手，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下：“这个。认识吗？”
“认识。”小阿诺斯乖乖点头，“我已经把所有的字都学完了，都认识的。”
地球上七岁的小孩才刚上小学，大字不识几个，阿诺斯却已经全部学完了。桑南希真心实意地称赞道：“好厉害啊。你现在在做什么？”
听见“好厉害”这三个字，小阿诺斯眼睛瞬间亮了下，嘴角上扬，还以为没表现出来，一本正经地认真道：“在休息，因为我提前完成了今天的任务。”
“什么任务？”
“看一本书，然后学算数、音律、绘图……唔，还有礼仪。”
桑南希：“这么多？”
“多吗？其实还有下棋，不过我在昨天完成了，今天就不用学了。”小阿诺斯的坐在他旁边，悄悄往旁边看了看，看见没人，才偷偷小声道：
“其实我也觉得有点多。”
岂止是有点多。桑南希道：“太多了。”
“只是一点点多。”小阿诺斯比了个很小的距离，“只要少一点就可以了。我就能……”
后面的话他咕哝在嗓子里，桑南希低头问：“什么？”
小阿诺斯低声说：“就能每天都像今天一样，出来休息一会。”
说完，他丢掉手里的狗尾巴草，拍拍衣摆站起身，从口袋里摸出一本卷起来的书，刚打开一页，就听见一道沉沉的声音从远处的草丛后传来。
“二殿下，已经十五分钟了，该回去了。”
瘦瘦高高的黑影手里拿着细长的枝条，身上穿着长袍，表情严肃，看上去是一位老师。
果然，小阿诺斯抬头看他：“好，罗戈茨老师，我和一位朋友告别，马上回去。”
他似乎有点遗憾和愧疚：“我要走了，不能和你聊天了，你记得别在这里睡觉，晚上会着凉，而且有巡逻队。”
那道黑影拨开一层层草丛，声音逐渐靠近：“二殿下，你在和谁说话？”
小阿诺斯喊了声：“朋友！”
他纠结着看向桑南希，鼓起勇气道：“你下次来是什么时候？告诉我，我说不定能再找你玩……”
桑南希刚想回答，那道黑影就走了过来，他先是看了眼阿诺斯，接着扫了一遍四周，手中干瘪的枝条垂下，他冷冷道：“这里什么也没有。二殿下，不要撒谎，快点回去，拖延这几分钟对你没有好处。”
小阿诺斯无声睁大眼睛：“诶？”
桑南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作为外来者，只有精神海的主人能看见他。准确来说，这个精神海真正的“人”只有他们俩。其余人都是存在于记忆中的投影。
他把食指抵在唇上：“嘘，保密。”
小阿诺斯抿着唇，缓缓抬头看向罗戈茨老师：“对不起，我在和小树说话。”
怕老师不信，他还指了指大树根旁冒出芽的新枝。
罗戈茨皱起眉，重重地叹息：“你该回去了，书看完了吗？”
小阿诺斯捏了捏手里的书：“看完了。”
“真的？”
“真的。”
罗戈茨弯腰拿过他手里的书，转身往前方一群宫殿处走：“跟上，二殿下，回去的路上我要检查你的课业。”
桑南希轻轻拍了拍小阿诺斯的后背，温声道：“我和你一起。”
小阿诺斯憋着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好的，幽灵先生。”
罗戈茨敏锐地回头：“二殿下，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小孩的声音还有些稚嫩，他噔噔噔地跟上黑影，扬起脸：“老师，你问吧！”
罗戈茨看了他一会，到底没计较，又继续在前面走：“亚莫里忒前往密林时，为什么没有带他的枪？”
“因为他信任他的同伴，绝对的信任。”
“继续。他得胜归来之后，说了什么？”
“我永远不会忘记此刻的心情——帝国赐我们鲜花、赞誉和长剑，我们则为帝国献上忠诚、鲜血和掠夺一切的决意。”
“他在自己的书中写了什么？”
“我们比恒星还炽热，探索从未停止。弗迪兰斯必然在我们这一代走得更远，终有一天会像征服02污染源一样，征服宇宙。一切都将为我们所用。”
“……”
不管罗戈茨问什么，小阿诺斯都能回答上来。从花园到宫殿的距离并不长，行至殿门口，罗戈茨问完了最后一个问题。
他点点头：“不错，没有问题，明天可以看第二本《旧时代开拓记事》了。今天的任务完成情况我会如实向陛下汇报。殿下，早些休息，明早六点叫您。”
小阿诺斯道：“好，明白了。老师再见。”
黄昏暗的很快，天色昏昏暗暗，瘦瘦长长的黑影隐没在夜色中。小阿诺斯长呼一口气，嘀嘀咕咕道：“吓死我了，还没看完呢。”
桑南希被他摇摇晃晃的样子逗笑了：“原来没看完吗？但你好像都会啊。”
“这个嘛……”小阿诺斯眨了眨眼，突然拉过桑南希往二楼跑：“跟我来！”
二楼是一个桑南希不陌生的地方，属于阿诺斯的窗户。在记忆碎片中，最多的就是他在窗前的桌上垂眸看书，研究战术，累了就趴下睡觉的身影。
啪。
暖色的灯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小阿诺斯笑眯眯道：“欢迎你，幽灵先生。”
桑南希没忍住捏了捏他的脸，果然如想象中一般柔软：“我可不是鬼。”
“唔。”
小阿诺斯捂住脸：“鬼是什么？”
他往后一步躲开桑南希又捏过来的手：“不行，讨厌。”
桑南希不禁生出几分可惜，手打了个弯落到小孩的头上顺了两下毛。手感绝佳。
他蹲下身，也笑着说：“你先回答我，不然我不告诉你。”
在地球时，桑南希对人类幼崽没什么兴趣，他眼拙，看不出哪里可爱，只觉得麻烦：不是自己家的，打不的骂不得说不得，太麻烦了。
他躲都来不及，更别说逗。
但现在对着阿诺斯，不知道为什么就想逗一逗。冰蓝色的澄透眼睛，银白蓬松的头发，白皙柔软的脸蛋，聪明机灵，多可爱啊。
小阿诺斯大惊失色：“你怎么这么幼稚呢！”
桑南希扒了下眼：“略。”
“你……”小阿诺斯哑口无言，忽然冰凉凉的手摸上桑南希脸：“那我也要捏回来。”
桑南希很大方：“让你捏，随便捏。”
闻言，小阿诺斯仔细摸过眼前这位幽灵先生的脸，似乎要更认真地记住他的容貌。
头发和眼睛都是黑的，面庞轮廓分明却不失柔和，高挺的鼻梁下，唇色浅浅，微微勾起若有若无的笑。
还是眼睛最吸引阿诺斯。沉沉的乌黑，像夜色，看过来时总觉得温柔，还有一点更深处的东西，隔着迷雾，他看不清晰。
“你好看。”小阿诺斯收回手，说了这么一句，末了似乎觉得还不够，又补充道：“是很好看的。”
桑南希还从来没听阿诺斯夸过自己的长相。虽然阿诺斯有时也会盯着自己出神，桑南希却一直觉得他是在想别的东西。
他总觉得，在阿诺斯眼里自己这样应该只能算中等偏上，还够不上“好看”。
但原来是好看的吗？
他脸上笑容更深了些：“你更好看。”
小阿诺斯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的。”
“？”
桑南希道：“原来你小时候这么自恋吗？”
“才没有，实话实说而已。”
桑南希心说你以后可不会这样，你以后可谦虚了，我还以为你是那种美而不自知的人呢。
他一把捞过小阿诺斯，让他坐在自己手上，站起身晃了晃。
小阿诺斯也不害怕，反而睁大着眼睛主动环住眼前人的脖子。他乖乖愣了几秒，突然慢吞吞贴上去，在桑南希耳边小声道：“我想多抱一会，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