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月旦一般分几块内容,开场是智通先生主持回顾一下上月长安城及大唐疆域内的大事件,一般会在两炷香的时间内结束;接下来,智通先生会挑选1-2个大事件进行深度点评,并且邀请当期客座嘉宾加入讨论,有时会留出一些时间给现场的听众发表自己的看法,这个阶段通常会持续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的时间,智通先生会控制讨论的进程和时间的安排与分配,待讨论完毕留一个茶歇的空档出来,大概在一炷香的时间左右。
茶歇归来就进入长安月旦的下半场,智通先生会从来自四面八方投稿的信件中筛选出优秀的诗歌和文章进行评点,在场所有人都可以发表意见,一般智通先生会提前一个月公布一个主题,投稿可以是诗文,也可以是策论,一旦在长安月旦上得到称赞和点评,这个作者就有可能扬名立万,幸运的会得到贵人的举荐入朝为官,因此太学的学生们都很积极地应策投稿,希望能够提前累积才名。这个点评的时间长短不止,大概在1-2个时辰左右,青杳记得自己当年每次都听到最后,站的腿都麻了也要听完。想到这里,青杳不禁回头望向门口,依然有很多没有买到票的人在翘首侧耳倾听,可见这么多年过去,智通先生影响力不减,而自己呢,也从门外走进了门里,这算不算是一种进步呢?青杳自己也说不好,只是时过境迁,空余感慨罢了。
刘子净在发言了,他语速慢慢悠悠的,但比起当年见着女孩子都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的他,现下已经从容自信许多,权利和地位确实能够很大程度赋予一个平庸的人魅力。不过他的观点没什么能够吸引青杳的地方,左不过是来来回回的片儿汤话,青杳听着听着就开始走神,不由得回忆起自己第一次来长安月旦的情形。
那是十三岁那年的夏天。
其实女学里也会关心长安月旦上谁的诗文又被点评了,尤其是休沐回来的同窗们会转述哥哥兄弟们参加长安月旦后的见闻,以及在家中甚至就能见到被点评了诗文的才俊。小女孩们对风花雪月的诗词和才俊的兴趣确实是要比枯燥深奥的策论要大些,青杳也不例外。那时女学一直说想和太学生办一次诗会,给他们看看闺阁的诗作并不输他们的,只是说的人多,始终缺个起头的人,于是便想利用长安月旦这个评点诗文的环节作为比试,看哪边的作品能先得到智通先生的青眼。
于是几个女学生包括青杳在内在休沐日换上男装早早地就守在听羽楼门口去听长安月旦,记下来智通先生公布的当期主题,然后带回去让大家围绕着题目写作。很久以后,青杳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时一同去的几位同窗其实是去相看才俊的,据说那位才俊连续三次被智通先生点评文章,是长安城当时炙手可热的东床快婿人选,青杳那时身量还未长成,几位同窗轮流给自己指了半天,她也死活没看见这位才俊的真容,一来二去这份对才俊长什么样的好奇被围观男子身上的汗味给熏走了大半。青杳在人缝里被挤来挤去的,在墙角旮旯里总算找到可供落脚之处,遥遥地望着出水的莲花高台上四周都挂着青色的幔帐,模模糊糊看见居中坐着一个戴马首面具的人,那便是智通先生,他的声音清晰地传递到大厅的每一个角落,青杳被他广博的才学和幽默感打动了,他旁征博引史书、地方志甚至民间杂谈,深入浅出、娓娓道来,一点也不像有些才学高深的人故意掉书袋卖弄来铸就自己和听者之间的壁垒;而且智通先生的语言很生动,他让青杳联想到田间地头上的说书人,总是很会调动听者的心弦,很深奥的道理经他一解释,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那样自然易懂。
青杳对智通先生生出了仰慕之心,她梦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坐到他身边去,和他滔滔不绝地激辩上两三个时辰。
青杳把智通先生援引过的书籍经典记下来,一回到女学就把能找来的都找来看,一开始囫囵吞枣地似懂非懂,于是就拉着教授经史的老师请教,慢慢地能明白一些门道,下次去听的时候就带着问题去听,可是每次去都觉得智通先生像座书山,像片书海,自己跟他的差距真是太大了,真不知道何时才能跟他说上一句话。青杳做过一个梦,梦里她和智通先生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地阐述自己的观点,彼此辩论,最后竟是自己一语噎住了他,全场立刻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青杳提出要看看智通先生摘下面具的样子,智通先生的眼睛里漾出笑意,用手去摘那木制的马首面具,那个梦到这里就戛然而止。
有人说智通先生是吏部的主事官员,利益攸关,因此要掩盖真容才能畅所欲言;有人传说智通先生是皇亲国戚,不可以轻易暴露身份以免遭到刺杀;还有人传说智通先生乃是一女子,相貌秀美绝伦是以必须以面具遮挡,且又用女老生的本嗓开口,颠倒阴阳,以假乱真。
一想到智通先生可能和自己一样是个女子,青杳就生出孺慕之情,勉励自己发愤苦读,以智通先生为标杆,缩短和她/他的距离,短一分是一分,短一寸是一寸。
少年时代能有这样的人作为榜样,青杳感觉自己很幸运,如果不是智通先生的长安月旦,青杳会觉得自己在女学的时光至少有一半是虚度。
铜编钟敲响,进入下一个议题。
听智通先生的声音,青杳感觉他/她明显地苍老了。并不是音色本身有多么大的变化,而是遣词造句的习惯和与人交流时的节奏与当年明显不一样了,多了一丝——暮气。不知道这些年智通先生经历了什么,可青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刘子净问自己为什么不再写诗了,因为青杳再也写不出少年时豪气峥嵘的心境了。
生活不就是这样么?给每个少年染上暮气。
青杳不知是对智通先生失望,还是对自己失望。
茶歇后,进入了举座期待已久的评点环节。
在正式开始点评诗文之前,智通先生先简单说了说今日再开长安月旦使他感慨万千,因为当年熟悉的面孔现在全都换了一茬人,不变的是座下的大家不论当年还是现在都是一样的青春少艾,朝气蓬勃,只有自己成为枯骨一把的老朽,竟有些泪潸然了。
刘子净在一旁说自己当年便是莲花台下听讲的学子之一,可见智通先生桃李满天下,万不可生出这样悲观的心境。
言辞恳切,情感真挚,叫人很难不动容。
青杳不由得想起十六岁的刘子净穿着那身太学烟雨灰色长袍时的模样,二人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听羽楼的一层,就是在智通先生的长安月旦上。
那是青杳十四岁那年的春天,近一年的月旦评听下来,青杳已经熟练地边听边在脑海里做笔记,但是一直没有鼓起勇气举手参与讨论,青杳在心里鼓励自己,今天一定要举手。那是青杳第一次“熬”到一个座位,是因为身前一个穿着太学生长袍的少年突然捂着肚子往茅房的方向跑去,青杳当机立断地盘腿坐在他的坐垫上,丝毫没有留意到身边蛄蛹过来另外一个身穿烟雨灰色长袍的少年。
那时的刘子净还没有留胡子,蹭到青杳身边来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顾青杳,是你不是?”
青杳扭过头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中等身高,瘦长条的面容,相貌称得上是清秀。
“我,刘子净!”
青杳当时心想你刘子净谁啊,我干嘛非得认识你,耽误我听月旦评。
“我们老师夸你的文章写得好!”
刘子净跟青杳身边的人换了票,那人得了前排的座位高高兴兴走了,刘子净顺势在青杳身边坐下。
青杳在心中煎熬着要不要举手和智通先生讨论。
“你每期长安月旦都来么?”刘子净见青杳没回答,又追问了一句。
现在回想起来,以刘子净的性格,能主动跟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话,当初他得鼓起多大的勇气。但那时的青杳哪知道这些,她举起了手,但是智通先生点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站起来,说话说得磕磕巴巴、词不达意,青杳心里着急死了,还不如点自己呢。
铜编钟敲响,进入茶歇时间。
青杳懊丧地放下手,人们纷纷站起身离座,刘子净把坐垫往青杳这里挪了挪。
“你那篇写李广和卫青的文章我看了,你的论点很特别,明明前面对李广难封感到非常义愤,我以为你要以卫青作比替李广打抱不平,但是后半篇话锋一转,你又盛赞卫青……”
刘子净说个不停,青杳则在心里纳闷怎么自己的课堂习作跑到太学那里去了。
刘子净最后问:“所以你心里到底喜欢谁?李广还是卫青?”
青杳带着三分防备问:“你从哪里看到这篇文章?你怎么知道我是顾青杳?”
刘子净略带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这个不失真诚的笑容让青杳初步判断这人应该没有恶意。
“我们老师说女学有一位学生的文章比我们太学生写得都好,就当堂念给大家听,要让我们羞惭呢。”
青杳心里听了有一丝高兴,但还是板着脸。
“哪一位老师?怎么把闺阁中的习作随便拿出去给外男看呢!我要向学监汇报这件事情!”
刘子净见青杳口气严厉,以为她生气了,忙说:“别别别,我们老师没有恶意,真的,他只说是女学的学生写的,没有暴露你的姓名和身份。”
青杳语气略略缓和,但仍不失严肃:“那你怎么知道是顾青杳写的?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顾青杳?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听长安月旦?”
一连串的问题把刘子净给问得愣住了,他一时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
“我……我……都是我不好,我趁着收作业的时候悄悄偷看了那篇文章作者的名字,才知道你是顾青杳,你别生气,然后是诗公主告诉我你今天要来长安月旦的,她说你每个月都来。”
刘子净吭吭唧唧、磕磕巴巴地解释完,倒让青杳有些不忍苛责他了,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他说是诗丽黛告诉他的,青杳在想诗丽黛一个外国人在长安无亲无故的怎么会认识太学生,然后又想到之前听诗丽黛说皇帝要给她和太傅的孙子指婚,这才明白过来。
“哦,你是刘太傅的孙子。”
刘子净忙不迭地点头:“你想起来了?我叫刘白,叫我子净就好。诗丽黛跟你提过我吧?”
怪不得这人上来就是一副坦然地谁都得认识他的样子,青杳心想这人真自负,以为我们女孩没有别的事,每天就在讨论男人么。
青杳敷衍地嗯了一声。今天休沐,本来和诗丽黛、夏怡三人约好出来玩,那俩人去逛街了,青杳说听完长安月旦去东市找她们,用过暮食再回学校,看来诗丽黛把这个事告诉刘子净了。既然是诗丽黛的未婚夫,青杳也就拿他当半个自己人看了,口气缓和了许多。
“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话或者什么东西要带给诗丽黛?一会儿结束我们要一起在东市用饭,要不你直接去找她说?我保证不告诉老师,也不告诉任何人。”
刘子净愣了一下:“诗丽黛没跟你说吗?”
青杳也愣了一下:“诗丽黛每天要跟我说好多话,你指什么?”
编钟敲响,茶歇结束,人们陆陆续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刘子净神神秘秘地低声说:“我来找你,是邀你一起写文章给长安月旦投稿来的!”
这句话戳中了青杳的心弦。
自从第一次听长安月旦以来,青杳一直心心念念要投稿来着,但是每次诗文写了改,改了删,删了又重写,始终没有勇气寄到听羽楼来。青杳知道太学生们每期都会踊跃地给长安月旦投稿,因为只要被点评就能够在坊间累积才名,可自己一个女学生,别说才名了,就算被点评了,名字四散到长安城去,指不定多出多少麻烦事呢。
青杳又有点心动,又有点顾虑,于是没答话。
晚上回到女学的寝舍,还是诗丽黛主动提起这件事。
“我觉得,青杳,你应该写!”
诗丽黛的汉话其实已经说得相当流利,只是偶尔受母语影响,主谓宾的次序会略有颠倒,但不影响理解,反而让青杳觉得很可爱。
青杳跟诗丽黛当然是能够说真心话的,于是就把自己的顾虑一五一十说了。
诗丽黛听了,眨了眨那双被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的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你是担心,人怕出名猪怕壮?”
青杳笑了:“差不多吧。我也不像那些勋贵公卿家的女孩儿,有没有才名对我没那么重要,万一要是写得不好被骂了,我爹娘也不能给我帮忙,闹大了我控制不了的。”
诗丽黛想了想,给青杳出了个主意:“那你就不用自己的名字!”
青杳听了眼前一亮:“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反正我也不想出名,就是写着练笔,能被智通先生点评了固然好,没被评上也没损失啊!”
青杳抱着诗丽黛转了个圈儿。
“你一定能评上,”诗丽黛是青杳的无脑拥趸,“太学老师都说你写得好!”
这一点也坚定了青杳的信心,也许真的值得试一试。
在挚友的支持和鼓励下,青杳决定动笔。她记得很清楚,那期没有规定主题,只规定了格式,是写汉赋。
可惜青杳恰恰不擅长四六骈文和铺陈排比,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写了一篇又一篇,改了一遍又一遍,越写越不满意,越改越觉得是垃圾,最后索性自暴自弃起来,说自己压根没有才华,干嘛还去凑这个雅兴!懊恼地在床上翻过来滚过去,把脸埋进枕头里鸡猫子狗叫,被诗丽黛看到直说“疯了疯了,痴儿痴儿”。
可是截稿日期还是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