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礼遇狭长的眸子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后淡漠说,“忙里偷闲罢了,不能跟你比。”
她身子往他身边挪几步,谄媚道,“那可不,您们这些是吃公家饭的人,做的事自然是造福百姓的好事,哪像我们,每天游手好闲,废人一个,不过是为了糊口瞎混日子罢了。”
她抿唇笑笑:“我们自然是不能跟您相提并论。”
齐礼遇眉梢隐隐跳动,“你想说什么?”语气里里夹杂些许不耐烦。
顾惜笑意不达眼底回,“您不是说有时间找我叙旧吗?我这不主动来跟您约时间。”
齐礼遇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清时间,拒绝道:“抱歉,赶时间。”
他一会有一个儿童先天性心脏病手术,很常见的法洛四联,房间隔缺损,肺动脉狭窄,主动脉骑跨,右心室肥厚。
患儿小,不足六个月,手术复杂,费扬点名让他做主刀医生。
他心情本就有点沉闷,趁费扬让他去门诊楼送资料间隙在楼下得空抽根烟,谁知一根烟刚结束,就见她跟别的男人眉开眼笑,再加上她这一番阳奉阴违的言论面部表情阴晴不定。
他这会懒得跟她纠缠,没等顾惜反应,迈开长腿转身离开。
这是重逢以来,齐礼遇第一次这么不讲情面的甩手离去,而且是在她决定彻底抛弃自尊,主动巴结他的时候,可想而知给顾惜带来不小打击。
她嘴角笑意淡化,凭借一股不服输的意志跟了上去,她瞪着他笔挺的身影愤愤说:“齐礼遇,你不想搭理我直说就行,何必给我脸色看,我又没欠你钱,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这会儿在这个职位,不然我们两见面不一定谁还认得谁呢?”
她跟上他的步伐,开始毫不留情,“每次你都是这样高高在上,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有意思吗?我不过是为了糊口饭吃,能不能进,你给个明话,能死吗?”
齐礼遇听着她的长篇大论脚步停滞,顾惜跟在后面来不及刹车,额头重重撞击到他硬实的后背,发出一道沉闷的声响。
他没想到她会跟过来,亦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他皱眉看向她吃痛的用手捂住额头的身影,有些无奈的叹口气,半真半假地解释说:“不是,我一会要上手术,确实赶时间。”
顾惜疼的小脸扭成一团,管他是不是要去做手术,反正已经撕脸,他肯定不会再帮她,于是她破罐子破摔道:“是的,谁能有您忙?全世界就您齐医生最忙了?忙的连说句准话都没有时间。”
夏日里的风缓缓吹来,顾惜的头发随风扬起,透出凌乱,她似乎融进这烈风中,直白的想要吹走一切伪装,炙烫的想要裹走各种躁意。
齐礼遇见她彻底放弃伪装,满脸愤怒的说出内心真实想法,忽得就笑了,“你这人还真是一点没变,脾气上来就不管不顾,不是已经无坚不摧,宠辱不惊了吗?”
他的声音不温不怒,语调不高不低,明明正常的不行,可顾惜却听出一股嘲讽,嘲笑她的道行不够,还未开始就一败涂地,弱的不堪一击。
四周像个弥漫着热气的蒸笼,蒸的她汗流浃背,汗珠顺着脸庞一路下滑,落进她的胸口,烫的她脑子瞬间清醒不少。是啊,她太冲动,不该不管不顾这样说出来。
争口气能当饭吃吗,不就是受点冷嘲热讽,热凳子贴人冷屁股,有什么大不了,又不会缺筋少肉。这么多年来,她不知被多少人门缝里看人,不在乎多他一个。
惹他生气,于她来讲得不偿失。
他是她的近路,她应该事事顺着他,说几句软话讨人开心,她收起不满情绪,伏低做小道,“不好意思,齐医生,刚才是我失控了,不好的话收回,您去忙吧。”
齐礼遇没想到她刚才还一副剑拔弩张的面孔,转而就变得低眉顺眼,他意外她的情绪能如此收放自如,这个时候他真正意识到,顾惜确实想找他帮忙。他墨色的眸子里有着考量,再次开口问,“你刚刚想说什么?”
撕到这种程度,顾惜没想到他竟然没有甩身离去,还愿意给自己留时间?
她不想再虚与委蛇,索性开门见山地问:“上次跟你说的那事,有什么进展没?”
齐礼遇不知是真没听懂,还是装没听懂的回了句:“什么事?”
“进院的事。”顾惜咬牙说。
“噢,那件事啊。”齐礼遇拍着脑门说:“很着急?”
听他这意思显然是将那日包间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顾惜唇角微微颤抖的点头,“要不你跟我说主任在哪,我自己去找他聊聊。”
齐礼遇见她一脸殷切,反问,“真想知道?”
顾惜再次点头。
“那就跟我来。”说完齐礼遇不给她思考的时间,率先迈开步子朝外科大楼走去。
顾惜看着他高大的身影,不明所以地跟了过去。
她本以为他会直接把自己带到主任办公室,亦或是带到哪个病房门口,谁知他把自己带到外科楼的贵宾接待室。
这种接待室,一般只会在开国际交流会,或者权威教授莅临,才会接客,顾惜云里雾里的跟着进去了。
推开门果然看见里面坐落着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皮肤各异,参差不齐,显然来自不同国家。
顾惜狐疑的将目光瞥向齐礼遇,想着他会给自己一个解释,结果他只留了句,“主任一会儿就过来了。”
便将她晾在一边,同那几个外国人交流起来。
齐礼遇的英文说的很地道,可能在罗切斯特生活太久,说话的语调有一些地方口音。他的音色说中文的时候低沉、清冷,给人一种禁欲多年的疏漠感,但说起英文来却给人一种完全相反的感觉,热情,蓬勃,富有朝气。
顾惜抿着唇大概听了几句,像是在交流手术分工,讨论谁是一助,谁是二助,反正没全听明白。
上学时她英语不太好,勉强过了六级,觉得够用,之后再无继续钻研下去的欲望。
她提不起兴趣坐在那听着他们各抒己见,困意侵袭,眼皮子不受控制的半阖起来,她拿出手机开始跟孙静聊天,问她附院进设备这事曹乐最近有没有什么新进展。
迷迷糊糊突然听到有人拔高音量,焦急地说着:“你们说话语速太快,我听不懂。”
顾惜头从手机里抬起,掀起眼皮子瞄了他一眼,说这话的人身材矮小,短小精悍,包裹在单眼皮里的眼睛里流露出急切。
他接着说:“我是个日本人,英语不是太好,尤其是在一些专有名词上面,很多东西听起来很相像,你们说太快,我拿捏不准。”他停顿了下,而后改口用日语说:“你们有人会说日语吗,可以在手术过程中帮忙翻译给我听吗?”
另一个韩国人也用着蹩脚的英语说了类似的话。
齐礼遇墨黑色的眉毛轻轻抖了抖,心道:不说英语来做什么国际手术,添什么乱?
他刚想张口,恰巧贵宾厅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名穿着白大褂年过半百、嘴角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踏步进来。
齐礼遇跟面前人简单交代两句,走向那人,低声在他面前说着什么。
顾惜眯着眼睛盯向那两人,想来这人就是让顾惜屡屡碰壁的费扬费主任。心下感叹,真是不容易,跟了那么多天,碰了n次壁后,终于见到庐山真面。
恰巧这时孙静回了条信息说【没啥进展,检验科最近搞会议呢,主任拉赞助,赵开闫没回,他也不好做承诺。】
她想既然那边无法敲定结果,那就必须要在心外科找到突破口,抬眸扫向那两人,见齐礼遇扭头朝她所在的方向指了指,像是在做介绍。
她心里生出点异样,当下觉得这人马上要上手术台,还帮忙给自己搭线,似乎没有她想象中的不堪。
费扬看向她,并没有流露出过多表情,齐礼遇招手示意她过去。
顾惜当时第一感觉是难道已经谈妥,设备可以进院了,这样一想,脸上洋溢出愉快的表情,连脚步都轻松起来。
谁知刚立定在二人身边,齐礼遇告诉她,一会可能需要她帮忙协助。
齐礼遇见顾惜狐狸似的眼睛露出疑惑,出声解释起来。
原来他们一会要进行一场多国外科医生联手的心脏矫正手术,手术过程会全程录制下来,用于不久将要到来的国际心胸外科交流会的现场分享视频,针对技术难点、操作手法、细节处理等各种问题进行讨论。
他会英语和德语,但这会显然用不上,希望顾惜能帮个忙跟台充当个现场翻译。
顾惜听得一阵懵逼,怎么就变成了兼职翻译工作。她圆溜溜的眼睛来回扑闪,显然还未从这猝不及防的转变中恢复过来。
费扬见这姑娘迷糊着,也不知是否像齐礼遇说的那样有那个本事能解他们的燃眉之急,他轻咳一声,提醒身边的人尽快做出决定,不行的话,他好重新想办法。
顾惜发现费主任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身上审视,她不想给主任留下不好的印象,本来就是想找突破口的,硬着头皮点头应承下来。
她确实是会说韩语跟日语。
刚上大学那会儿,初涉韩剧,被里面的男女主纠缠痴迷的爱情迷的魂不守舍,为了想见自己心仪的韩国欧巴,自学了韩语,21个元音19个辅音学起来比日语简单得多。
至于日语,得感谢自家老爸因医院派遣到日本学习期间,曾把顾惜接过去一段时间。也是在那段时间,顾惜在严父的教育下,学会日语。
从小到大,顾惜对他爸的映像一直很模糊,只知道家里有这个人,时常不着家,一回家就闷头大睡,压根没时间去教育子女。
所以在日本游玩的那段时间,是顾惜第一次感受到父亲这个角色在生活中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在她记忆里这是一段温馨惬意的时光,弥补了她童年的那部分缺失。
齐礼遇朝她点点头,招手让那几个外籍医生过来,领着他们一起到手术室更衣室。
这一段距离没多长,顾惜却觉得脚步跟灌铅一样,寸步难行。
进去后,助力护士帮她穿无菌服时,她身体瑟瑟发抖,这时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一心挂念业务,欲望上头,忘记埋藏深处的黑暗,那些骂她贱人,婊.子,难以启齿的污言秽语,突然一发不可收拾的踊跃出来,总觉得时间好像回到刚毕业那阵似的。
其实她毕业后有去医院上班,她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商州市的七院,这是家专科医院,专治疗心血管方面的疾病,她在心内科,也会上手术台做一些介入手术。
心内科是个繁琐和忙碌的科室,国家人口老龄化日益严重,心血管疾病常年占据慢病疾病的榜首,每天都有人住院,出院,CCU里每天都在经历着生离死别。
那时候年龄小,对生死的定义并不明确,只觉得可怜又可悲,希望他们能在另一个平行空间开始新的旅程幸福的生活。
可当她爸去世后,她才明白,死对于已然去世的人来说并不恐惧,真正可怕的是活着的人对他们的缅怀。是那种扎根在内心深处,牢牢牵挂着,可记忆却在逐渐的模糊,分不清过去那些带着那人的记忆的那些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凭空捏造,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存在过在这个世上。
顾惜思绪混乱时,穿着无菌服的齐礼遇推了推她的肩膀,他声音温和地对她说:“一会儿上手术台后,有不适的地方及时告诉我。”
他深邃严肃的眼神撞进她的瞳孔,她眼里还有未来得及掩去的恐慌,他以为她是害怕手术的血腥,安慰道:“别怕,有我在。”
他的言语沉稳,表情认真,让她一颗惶恐不安的心稍稍得到安抚,她点点头。
耳边传来日本医生的只言片语,大概意思就是那患儿主动脉根部扩张,手术难度比想象中的要难。
顾惜深吸一口气,努力收起过多思绪,当下全心思考,到底是何等手术,让这么多外科医生相聚一起,联手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