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她日日提心吊胆,到得第三日时她已能下榻走动,立即挑水、捡柴,捕鱼,摘果子,为的便是同那少年示好,若那少年觉得她好,或许便会收留她了。
如此过了数十日,她的伤已痊愈了。某一日,她背着竹篓正欲出门,忽听有人道:“姑娘留步。”
她扭头瞧去,那少年不知何处站在屋檐下,微笑看她。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黑发以粗制木簪束在脑后,每一根发丝都输得光滑,干净得就像一枚新长出的果子。
小叫化心下先是一跳,再是一沉,背着竹篓缓缓走回少年身前,琥珀色眼瞳盯着他,轻声道:“我明天就走,好么?”
少年漆黑的眸子里浮出点点疑惑,旋即了然,微笑道:”你以为我要赶你走吗?”
小叫化听出他话中有意,沉下去的心似乎又被一根线吊起来,又欣喜,又恐慌,忙追问:“你不是赶我走?”
少年问:“你有去处吗?”
小叫化垂下眼睫,摇了摇头:“我是个要饭的,要饭的没有家。”
少年闻言,神色愈发柔和,温声道:“如果你愿意,便可以留在此处,想留多久,便留多久。”
小叫化见他眼中含着悲悯之情,忽地想起寺庙里供奉的菩萨,总是低眉瞧着来上香拜佛的香客。她并非香客,他亦并非菩萨,但他看他的眼神却像是菩萨看香客那般,充满了悲悯和仁慈。
小叫化被他瞧得鼻子一酸,竟有欲放声大哭的冲动。
“那多谢你啦,你真真是个大好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好的人。”
那少年道:“诸恶莫作,诸善奉行。”
小叫化没有读过书,不识得字,虽未读过佛经,却也略略明白这两句话什么意思。
“大好人,你叫什么名字啊?你救了我,还让我住在你家,我会努力报答你的!”
“云野。你呢,可有名字?”
小叫化想了想,心道:自流落街头以来,旁人辱我,谤我,欺我,打我,看见我也只一口一个臭要饭的叫,从未有人问过我的名字,便是说出来,也没有人会在意,他是第一个问我名字的人。他人这样好,我却不该骗他。
“我只记得小时候娘叫我阿无。”
阿芜乃她乳名,是“芜”而非“无”,她却只道是这个“无”,说至此处,她微微叹了口气:“不知娘为何要叫我阿无,无就是没有的意思,我却是真的一无所有啦!”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无便是有,有便是无,不必太过执着。”
阿芜听他说什么“有有无无,真真假假”,倒像是庙里的和尚打起机锋来了,忍不住问:“云大哥,你以前做过和尚吗?”
云野微笑:“未曾。”
阿芜忽记起一件事,问道:“我瞧庙里的和尚要吃饭,但却从未瞧过你吃饭,你的肚子不饿么?”
云野道:“我已半年未进食了。”
阿无“啊哟”一声,双眉扬起,心道:我三日不吃饭都快要饿死啦,云大哥半年不吃饭却还好端端的,这是什么缘故?
阿芜已两日未吃饭了。
她不吃饭并不是说她不想吃,而是因为云野不吃,其实也不是因为云野不吃她才不吃,云野不吃是为了修炼成仙,她见听云野说了成仙好处后,也想要当神仙,于是她也不吃了。
她不吃饭不是因为云野,是因为修仙。
若是当了天上的神仙,永远不会饿肚子了,这个不会饿肚子不是说天上有吃不完的饭,而是即便不吃饭不喝水肚子也不会饿,这是其一。
其二,神仙有仙术,有了仙术便可腾云驾雾,比她的两腿跑得更快,再也不用担心被人追着打了,这是其二。
其三,听说天上四季如春,没有寒冷和黑夜,若是永远活在鸟语花香的春天里,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呀,此其三。
只要不饿肚子和不受寒冷,她已知足了,而当神仙的好处远比她想象得多,是以她觉得我不修仙,谁来修仙?
欢喜之余,心里也隐隐有几分担忧。
她曾战战兢兢问过云野:“我以前抢人家的东西来吃,偷人家的钱,还骗了人家的好心……我这样的人,也可以当神仙吗?”
云野微微一笑,温声道:“如果你不抢,不偷,不骗,会怎么样?”
她道:“那我就会死掉。”
云野道:“那你有没有害过人命?”
她摇头如拨浪鼓,坦白道:“我以前刺伤过一个人,也是因为她不让我躲雨,要赶我走,还踹我一脚……”说到此处忙摆手:“不过幸好他并没有死,所以我也就没有害过人命。我不但没有害过人命,以前我还分我的馒头给一只断了腿的小狗吃……”
云野闻言,略略点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能认识到自己的昔日的罪孽,那很好,只要从今往后诸恶莫作,诸善奉行,亦是可以成仙的。”
阿芜听他这样说,心里便只觉是天上的神仙亲口承诺她的,遂欢喜得连连拍手,此后更更加专心地跟着云野修行,有时肚子饿得受不了,也吃几个野果,喝几口水。
这日,她捂着干瘪的肚子去林里采果子吃,忽听身后有人道:“你叫我好找。”
她一惊,回头看去,只见一株两人合抱的古柏后闪出一抹紫色幻影,再一眨眼,那人已站在她眼前。
她唬了一跳,连连退了几步,身子抵在粗糙的树上,怔怔道:“你,你,你来干么?”
她看着眼前紫衣黑发的俊美男人,才想起他是幽冥山的大魔头,自己还曾经在幽冥山住过一段时日,后来又被气走了。自打离开幽冥山后,她先是回到人间流浪,后又逃避山中,被猴子攻击,又得云野相救,到现在跟着他修仙……
她每日只专注修仙,别的事一概不问,不管,不听,今日见到魔尊,竟恍如隔世一般,昔日在红尘中历过的苦楚,竟也渐渐淡忘了。
魔尊上下打量她,只见她一头乌黑的发以木簪挽在脑后,脸色白净,身上穿着松松垮垮的衣袍,虽陈旧,却洗得干干净净,指甲里也修建得圆润,不染污垢。
紫瞳里闪过一丝失落,他问:“你怎么换衣服了?”
阿芜道:“我想换,就换了。”
魔尊道:“你看起来不像小叫化了。”
阿芜道:“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叫化了。”
魔尊道:“现在虽然也不错,但还是小叫化要可爱些。”
阿芜摇头:“我不要当小叫化了。”
魔尊眼里浮出疑惑:“为什么?”
阿芜颇为不耐,道:“我不想当就不想当,你觉得小叫化可爱,那你去当小叫化不就成啦?”
魔尊缓缓摇头:“我当小叫化不可爱,只有当小叫化才可爱。”
阿芜蹙眉:“我不与你混扯!”语罢,急急从侧面而行。
“等等。”
第二个“等”字还未说完,魔尊已站在她身前。
阿芜向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干么?”
魔尊道:“我要带你回家。”
这些日子为了寻阿芜,他在人间徘徊良久,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听过千奇百怪的事,自然也沾了些红尘气,已知道自己居住的地方叫做“家”。
阿芜愣了愣,道:“什么家?哦,你说的是幽冥山,可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你再跟着我,我,我就……”
“你就怎么样?”
阿芜君打量一眼她修长的身姿,心想自己尚未得到成仙,而他又是魔头里的大魔头,更是敌不过,悻悻地道:“也不怎么样……”
魔尊道:“走吧。”
阿芜往后退了几步,连连摆手,急道:“我不去,我不去!”
话音犹未落,两条小细腿如风火轮般转将起来,只听一阵簌簌声响,她人已跑出两丈开外,消失在草木之间。
魔尊看着她避自己如避野兽的模样,心里忽然生出一种道不清,说不明的滋味。
他忽地记起一件事。
他在人间时,层瞧见一个人骑着一头青驴,手里我这一根竹竿,竹端系了一根丝线,丝线上吊着一根萝卜,那萝卜恰好悬在驴头前,那驴儿抻长了脖子去吃萝卜,却始终吃不到。
他见那人类欺负驴子,便把那萝卜给驴子吃了,那人气急败坏地问:“你干么?”
他问那人:“你为何要欺负它,不给饭吃?”只因小叫化曾说过,人不吃饭,就会死,动物也是。
后来,那人解释说,因着驴子不肯赶路,他才用萝卜引诱它,驴子想吃萝卜,便得不停往前走,如此他才能在天黑前赶回家,待回家后自然会给驴子吃草料,他饿死自己舍得,可舍不得饿死驴子。
魔尊更觉人类心思复杂,为了达到目的而戏耍驴子,他愈发不喜人类。
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像那头被戏耍的驴子,小叫化便像那根诱驴的胡萝卜,他想吃到她,她偏不让他吃到。
难道她在戏耍我么?好端端的,她为何要戏我?是了,昔日她离开幽冥山时,是哭着离开的,说明她很伤心,很生气,是以她要报复我,不让我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