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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恩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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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暮雨不知是何时开始的,待人觉察时只觉得绵凉酥润。

知府衙署大门两侧早早挂起了灯笼,在雨帘中红得苍茫肃穆。

赵无忧犹记得徐河营众兵弁将那白衣人搀上船时,面上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敬畏,仿佛自己抬着的是一尊冷面煞神。

的确,这人凭一己之力,斩杀倭寇三十有余。

营兵发现时,他脚踏血海尸山,一袭白衣尽血染,却依旧横刀立马,袍袖萧飒。

赵无忧自是一眼就认出,此人正是日前,在双寿牌坊那处割断自己冠顶束带的家伙。

刀锋森寒,记忆犹新。

更可气的是,害他在舒灿歌面前出了好大一个丑。

念及此,他不免心中恨恨,又开始皱眉龇牙,连带足下也生风,玄色金线绣云纹的登云靴踩在水洼上啪啪作响,溅起好些泥泞。

身后的家丁小跑着为他撑伞,却不防他突然顿住了脚步。

自家少爷此刻显然正是一腔闷气无处发,等闲触不得眉头,家丁心下一骇,连连躬身请罪,但赵无忧却似充耳不闻,眼睛直直盯向前方。

“赵无忧!”

两人打认识起,她每次叫他姓名总是三分怒气,七分不屑。如今入耳,他只觉嗓音清冽,似百灵婉转。

千丝万缕银线中,撑着一把油纸伞的少女亭亭而立。她换了一身浅淡的碧色衣衫,简单挽了个元宝髻,鬓间簪着淡粉色白花龙。

雨珠飞滚,她像一株新荷,身姿纤弱,眉目却清丽倔强。

甚少,不,从未见她如此装束。

锦袍少年人只觉得脸颊发烫,胸腔里跳得搏搏有声,嘴角上扬的弧度自己都没觉察。

“你找我?”

对方点头,小跑而来,耳边一缕碎发微微被雨水洇湿,贴在脸颊。她站在仪门下,收了伞,雨水顺伞骨滴落。

“他……寇大人还好吗?”

舒灿歌虽不认得寇清昼交给她的令牌,但那牌子金玉雄浑、自有气派;她并不愚钝,后续又听得有营兵称呼他“上差”,便对他的身份隐隐有了猜定。

赵无忧脸色一沉,怎么人人都在关心这个寇大人?

父亲也是。虽说锦衣卫乃天子近臣,但身份再贵重,其一把手锦衣卫总指挥使也不过正三品。而他爹可是江南河道总督,官拜二品。

赵无忧想不明白,自家老爹对这冷面煞神这么关心是作何,又是命人小心抬入府衙后园的桂香室,又是请圣手张太医来为其医治。

就连自己偷偷摸走河标令一事也是轻轻揭过。

当时,同样坐在大堂的明州知府许怀远还赞他当机立断、事急从权,把他这歪打正着剿灭一队倭寇的高帽子戴得舒舒服服。

现下,连舒灿歌也跑来关心这厮。

他忽然觉得自己倒宁愿被老爹家法处置,那时她定会满眼愧疚,心疼地跑来病床前对他嘘寒问暖。

“喂,你干嘛发呆呢?”

舒灿歌皱眉,完全想不到这人心里早就预设起了另一幅光景。

赵无忧回过神来,“那厮、呃,寇大人……”他正要说话,见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正一眨不眨盯着自己,似乎很是紧张,便冷下脸来:

“你这么关心他作甚?你与他什么干系?我为何要告诉你他的情况?”

“他是我的救命恩公!我自然应当关心。”舒灿歌答得清脆,神色自若。

赵无忧又被她的话噎住,脸色微微涨红,忿忿道:

“我也是你的救命恩公!是我偷……代我爹下令,调徐河营众兵勇,逡巡海面良久才发现你踪迹……”

舒灿歌愣了一下,细细想来的确是这样。

她对于恩怨情仇向来裁决果断、心思单纯,虽这二世祖平日里没少欺负她,但就事论事,这次确是全赖他调兵搭救,她与寇清昼才能从倭寇中脱身。

“多谢赵公子。”

她垂头,轻声道谢。

“哼,我自幼熟读兵法名章,倭寇这点动向小爷我早已料到,救你不过举手之劳。”

一旁垂头默立的赵府家丁闻言微微抬首,却见自家这位小祖宗虽面上云淡风轻,嘴角却在暗笑,不由心道:真是翻脸如翻书。

舒灿歌柔顺点头,“那寇大人……”

赵无忧见她认了自己的恩情,宛如猫被顺了毛,心下稍微舒坦,“他皮糙肉厚的,虽负了几处伤,但我爹请了名医为他诊治,死不了。”

正说着,雨幕中遥遥传来一把婉转呼声,叫着“灿歌妹妹”。待人走近,油纸伞下现出一张柔婉的女子面容。

“下着雨,妹妹怎么一个人跑到衙署门口来了?让家里人一阵好找。”

舒灿歌记得自己出门前告诉过嫂子胡瑶芝,但她也不打算此时纠缠于此,既然得知寇清昼无大碍,她也能安心了。

“嗯,我这就回去。”

杨秋笙却不动,一双秋水双瞳望向赵无忧,语调含羞,“这位公子是灿歌妹妹的朋友?”

“不是。”

赵无忧还没张嘴,舒灿歌倒答得斩钉截铁,见他神情一变,又想起才谢过其救命恩情,便又接上:

“赵衙内是总督大人之子,金尊玉贵,我等升斗小民自然高攀不起……”

“不,你攀得起。”

赵无忧突然开口,一双眸子英气勃勃,一笑又露出两颗虎牙,似是为了佐证这份刚认下的朋友情谊,还添话道:

“往年谷雨后,我娘都会在府里举办留春宴,舒灿歌,届时你也来吧。”

说罢,不等她反应,便负手大步离去,身后家丁蹀躞着为其撑伞遮雨。

*

一连三日,舒灿歌都将自己关在院子里,连膳食也由人直接送到房中。

女子不得烧瓷,这是明州城心照不宣的传统,亦是舒家祖训,否则当初舒家老太爷也不会为其女儿招赘了。

但此时已然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这炉窑若是烧成了,整个舒家便病树生春犹能活;若是不成,便沉舟俱陨姚江中。

舒煊平不是没有考虑过伯父杨觉霖的提议,卖掉昌盛窑,但每每见自家小妹忙着拉胚上釉,日日守着那小小一方鸡窝窑,连饭也顾不上吃,便愈发觉得自己怯懦。

他犹记得幼年时,妹妹并不像自己那般受外祖及父亲言传身教,不过偷摸见过几回他与父亲烧瓷,就能烧出几块釉色、形状俱佳的挂盘。

天份这东西,当真是老天爷赏的,半分求不得。

父亲知晓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在教导他时还故意高声指教。

彼时,年少的舒煊平向门柱方向微微侧目,那一截藕粉色衣角自诩谨慎地藏于柱后。

他心中噗嗤一笑,却随即涌上羡慕、惆怅、欣慰等复杂情绪。

可好景不长,外祖父到底还是知道了此事,一向沉静和蔼的他竟勃然大怒,对舒灿歌一顿家法伺候,又丢她到祠堂去跪祖宗。

天亮后,她是被肿着泪眼的娘亲抱着出的祠堂,外祖父立于院中,拄着红花梨龙头杖,冷眼问其知错否。

舒灿歌那时便展现出异于常人的倔劲,虽伤痕累累,仍旧梗着脖子、咬牙睁眼,“我没错!我喜欢烧瓷,凭什么不让我烧?!”

外祖父气得,龙头杖在石板上拄得“哐哐”作响,半晌才冷笑道:

“好好好,你不服气,便让老天爷来叫你服气!”

说罢,他便令兄妹二人各自回去起炉烧窑,三日后见分晓。

后来,舒灿歌输了。

匣钵打开的那一瞬,舒煊平从没想过自己能烧出那么好一只青瓷,也从没见过妹妹那样震惊且伤心的神情。

自此,舒家昌盛窑的担子便名正言顺压给了他,而妹妹则再没烧过瓷。

不知不觉,舒煊平已走到妹妹的小院内,水缸里的莲叶立了尖尖角,娇嫩可爱。

“成了!”

房中传来少女欣喜的高呼,将他的思绪拉回。

舒煊平敲开房门,舒灿歌见是他,兴高采烈地拉着他的手进屋。

不过三日,她就又清瘦了一点,眼下有黛色乌青,显然是吃睡都没上心。

“哥,我刚调好明日要用的釉浆,你瞧瞧!还有,拉胚的活计我也全做好了,明日就指着你大显身手了!”

他点点头,瞄向桌上显然是悉心调制的釉浆,面上却有些迟疑,半晌才定了心神,盯着她一双澄明得不含半丝杂质的眸子:

“灿哥儿,明日,这炉瓷还是由你来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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