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但晚上在房间的时候,宁牧突然抱着一床被子走了进来。
宁牧是这宅子的一个仆人,纪贺最先注意到他是因为他总是时不时地偷偷盯着自己看,目光虽不显然,但对于经过训练的纪贺来说,已经足够突兀了。
他一双眼睛乌黑得就像水淋淋的葡萄,盯着人就一直滴溜溜地转,脸型也是圆圆的,长得就毫无攻击性,是个Omega。倪家仆人本就穿白,白衬衫配黑西裤,衬得他整个人就像只小绵羊一样。
可他经常一撇头就不见人影了,再一看,便发现他去了阿卢身边。纪贺便知道了他和阿卢应该是相熟的一拨,而他的一些行为,其中多半也有倪玉韬的关系。
他进房间时,纪贺正在望着天花板发呆,宁牧热情地自我介绍了一番,而他则对宁牧的行为十分不解:“这是?”
宁牧开口得十分自然:“最近降温,阿卢哥叫我们给每个人添一床被子,免得感冒。”
说罢他便老老实实地把蓬松的被子堆在纪贺脚边,纪贺甚至可以闻到上面类似阳光的味道。
他不能跟宁牧说自己Alpha实验品的身份,不该怕热也不该怕冷,根本不需要被子,他只是沉默地应下了,把被子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
宁牧看着他的动作,而后歪了歪头,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还够吗?不然我再给你拿一床来?”
“够了的。”他不带感情地应答。
宁牧得到这种答案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自顾自在离他不远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笑得一双眼睛都眯了起来:“不介意我在这坐会儿吧?你的房间可太远了,二楼的最里面,走都要走好一会儿,歇歇脚我再回去。”
他这话虽然说得突兀且十分自来熟,却也没有什么可供挑刺的,坐一会儿也不是不行,纪贺便点点头由他去了。
眼见纪贺态度冷淡,宁牧的笑意减了一丝,但也只是一丝而已,因为他收了收嘴角便又很快弯了起来:“听说倪总对你很好。”
仆人大多叫倪玉韬“二少爷”,“倪总”这个称呼,纪贺还是第一次从一个仆人口中听到,当即肯定了之前自己对于他和阿卢、倪玉韬关系的猜测。
他这么想着,嘴里应着:“倒也没有,只是一般关系罢了。”
“阿卢哥可说了,过几天地核的会议,倪总点名要你去呢。”这话要从别人嘴里说出了,多半会有些阴阳怪气的意味,但宁牧还是一副天真样,让人生不起脾气来。
“我们之前常常调侃阿卢哥是倪总的一条残臂,没有第二个类似的,所以他以一扛十,可现在你一来,倪总还真像有左膀右臂了。”
纪贺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便寻常应答:“我还比不上他。”
“话也不是这么说,都能去地核中心了,阿卢哥也没有拦的意思,证明倪总还是很相信你的。”
这已经是纪贺不知道多少次听到“地核”两个字了。再来这之前,他只在以前家中电视的新闻里听见过,只知道“地核”是人类同盟的代称,就跟新生生物同盟“繁星”是一种称号。但再多的,他便不知道了。
既然宁牧有意要和他聊,他便也不刻意回避了,借机问道:“地核和倪玉韬的关系是?”
不知道是因为听到“倪玉韬”三个字,还是因为听到他在打听不该打听的地核话题,宁牧脸色很快一变,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阴沉。
但是他只是沉默了五六秒,便慢慢地接着说:“这次的会是地核一年一度的常会,以决定未来一年的同盟走向。一般有七常任,倪总是其中之一。”
说到这里,宁牧又顿了一下,眼里似乎有亮光一闪而过:“你之前应该知道倪氏?”
“当然。”
“那上中下城区呢?”
“当然也知道。”
科技发达,游行四起,秩序重构,贫富差距拉大,在ABO身份分类的条件下,渐渐地演化出上、中、下三大城区。
城区不同,居住的人群不同,配套的设施与生活也自然不同,每个城区都有隔离门作墙,想要跨越,无论在生理还是心理上,都难如登天。
他们所处的上城区自不必说,科技发达,生活富足,这里的人们完全不用担心生活,也才有精力去研究发展更高端的技术,聚集着商业精英、家族子弟、娱乐名流,以高等级Alpha和Omega居多。
中城区的水平虽然比不上上城区,但也是完全不愁吃喝的,一般商业新贵多起于此,偶尔也有小政治领导出现,算是赌万分之一的运气,说不定可以跨越到上城区,多是Alpha和Beta。
而下城区……则是悲哀中的悲哀。有的上城区的人打趣说那里的别名是平民窟,甚至更恶心的,叫它垃圾场。混天过日的、放弃希望的,滥赌的、搞颜色的,都在那里泛滥成灾。房子破旧,医疗也跟不上,投钱犹如投入无底洞,渐渐的,大有让他们自生自灭的架势,各类低劣或基因缺陷的Beta和Omega皆聚于此。
宁牧的表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七个常任,上三中二下一,加一个主持职位,一个完美的……倒三角。”
他说着,用手指比划了一个三角形,然后接着道:“我们倪氏话语权很大,所以每年必有一席。而倪总又是哈希的董事,所以一般由他参会……哦对,你应该还不太了解哈希。”
宁牧蜷腿收到了椅子上,胳膊往前一伸恰巧抱住,比起刚才明显放松了不少:“哈希是哈希集团,原本是老倪总的企业,现在他退位让贤,虽然不是自愿的,但这还是自然而然论到儿子头上了。
“大少爷不爱管这事,倪总也不推辞,就接下了。原本是主营机器人研究与开发的,倪总接手后导向往新生生物方向深入了……”
说到这,他刹住口,似乎觉得自己讲多了,话转得突兀:“多的,我不太知道了,你得去问阿卢哥。”
他点到则止,但纪贺随便想想也能知道,既然倪玉韬在其中位置和话语权不会低,那么哈希也肯定是龙头无疑。
或许是觉得歇够了,但纪贺觉得更多的是宁牧不想谈了,他一屈腿从椅子上蹭起身,临走前还扒着门框回头看。
“早点睡吧,今晚多了被子应该会睡个好觉的。”
他笑得温暖,反手一关门,在纪贺看不到的地方,笑容却像退潮一般迅速地消散了。
阿卢就在走廊与楼梯的柱子上依着,抱着臂沉脸看他,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只是稍微站直了些,把脸侧了过去。
宁牧不再是刚刚那样的小绵羊样,声音很低地嘟囔,带着一丝威胁之意:“下次不用叫我来干这么没意义的事,我是什么科普书吗……”
“我不方便跟他讲。”
“讲多了,对你我都不好。干这种事很费劲的。”
“那也总不能让他这么老实地干保镖。我只能教他技术,多的,做不到。”
宁牧听笑了:“合着我变成冤大头了。”
他埋头瞧了一样旋转楼梯下的大厅,空空荡荡的,只余下明亮的灯光,大家都回去了:“行了,我要走了,倪总那边还需要一杯晚间咖啡呢。”
“别叫……”
宁牧黑漉漉的眼睛又灵巧一转,似乎想起了什么事,笑得自然又狡黠:“知道,叫二少爷,我记得这么牢,怎么会忘记呢。”
几天后的常会,倪玉韬果然带上了纪贺,阿卢站在倪玉韬身前左边,纪贺则在背后右边,其余保镖只是远远缀着,负责排查沿路危险和潜在情况。
几乎是每个人在看到倪玉韬身边多了一个高等级Alpha时都有意无意地打量了他不止一眼,但倪玉韬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一副看不见也没必要解释的模样,客气且疏离地交际着。
今天倪玉韬没有穿西装,而是换上了地核的任职常服,是一套类似于军装的蓝黑色制服,胸前有一个地球模样的轮廓画,下写“地核”二字的缩写,在他的披风下若隐若现。
披风遮住了他流畅且姣好的腰线,却衬得身姿更优雅有气质了。纪贺看见他从地核的独立办公室出来后就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一眼,也许是太过刻意了,阿卢回头看了他好几下。
会议在正大厅楼上,和倪玉韬的办公室不在一栋楼,从办公室出去的时候恰巧遇到另一个常任与会者,也恰巧是上次角斗场曹相旬的表叔,曹宁。
曹家是做机械制造的,算是一个基础却不可缺漏的流程卡口,在如今机械化时代自然也是赚得盆满钵满。曹相旬也是仗着自家家大业大才胆敢作威作福,虽然见到倪玉韬的面怵了三分,但回家给自己表叔告状的胆子还是有的。
第二天曹宁就从侄子那边听说倪玉韬当着众人拂了他的面的事,当即冷哼一声,老头子眉头倒竖:“毛头小子,要不是借着自家倪氏的光,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下矿呢!”
可如今见了面他还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尽管倪玉韬知道那是他笑面虎的伪装,但也不在意,就照常在门口长阶梯上寒暄起来。
说了几句,曹宁突然话头一拐:“听说小倪总前些天身体不舒服,我还以为这次得倪总来呢。”
他说的“倪总”指的是倪盼山。外界默认的,一般“老倪总”才是指他们的父亲,而“小倪总”的名号自然落到了倪玉韬头上。可如果单独面对倪玉韬一个人,还坚持叫小倪总,多少就有点轻蔑的意味在了。
这话说得三个断句九个坑,不仅听的人心里咯噔,被说的人也不免被刺了几下。阿卢话还没听完就瞥了他一眼,纪贺不懂掩饰,他听不惯这些,厌恶的眼神几乎是直勾勾的。
曹宁全当作看不见,只是朝着倪玉韬温和慈祥的笑,一副为他好的模样。
倪玉韬确实不想搭话,但今天还是不想平生事端,于是接了他的话头:“曹总真是消息灵通,不仅知道了我的事,还知道我大哥已经回来了。”
他说得如此坦白,倒让曹宁一个措手不及,神情愣了又愣:“不过是听老倪总念叨了一下罢了。关心关心小辈而已,如果有事情需要找曹叔,开口就是!”
倪玉韬勾了勾唇,但眼里是冷淡的:“谢谢曹总了。”
他也没想等曹宁的意思,径直转身往大厅走去,纪贺急走几步跟近,哪知脚刚在阶梯上落下,身后突然传来巨大的一声“砰”,像是枪械或爆炸的声音。
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皆瞧见一缕灰白的烟雾从外面街道似火箭般升空,边蹿边滚,像爆炸开的一朵朵蘑菇。
接着便是火光匆匆划过,随后铺天盖地。短瞬之内,烧得倪玉韬浅棕色的眼眸里映着火红一般,他眯起眼睛,自上而下看见那个声源的位置似乎有一座大楼燃了起来。
回过神的人们有的在报火警,有的拿起附近街道上配备的压缩型灭火器冲了上去,门口的安保也去了半数人帮忙。纪贺反应过来后,看了一眼倪玉韬,倪玉韬早就看向他了,对视后只道:“想去就去吧。”
有些程序是刻在实验品的底层逻辑里的,包括“遇见危难中的人要第一时间上前救助”这一条,想要违背要经历莫大的痛苦,就像上次的禁闭室纪贺伤害他反而疼得龇牙咧嘴一样。
纪贺有一瞬间的冲动确实想去,但那感觉似乎只是肾上腺素的作用,他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把一切多余的念想压了下去,消散得快到抓都抓不住。
“我不会去的,我要守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