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还未出师时的通天教主。紫霄宫的小弟子下山，不为修心，不为交友，只为杀戮。以姬凤去的常识来看，习武者都是先学招式，打好基础才外出游历，将所学融会贯通，为己所用。而通天教主则与常人不同，他不是先学剑，而是先杀人，在生死之间凝练出的杀人术。

那一招招、一道道瑰伟奇丽，暗藏杀机的剑术，本是他杀伐的手段，他先会杀人，而后才成为剑圣，再传下基础剑招十二式，成为高高在上的一教之主，坐在讲道台上教导弟子，修身养性，不再去直面杀戮与献血。他很多年不起杀心，剑也只用来训诫弟子，不再染血，于是众人就忘了他曾是多狂妄的人，忘了这个人的冷酷，忘了他手上沾着多少生灵的鲜血，以为他好欺起来了。

姬凤去对上了还没学会掩饰自己锋芒的截教主，他被紫霄宫的三弟子一通教训，擦着眼泪闷声跟在他后面，像极了受气的小媳妇。

“无知的蠢物，挨打不知道躲？”

截教主擦掉剑上沾染的血迹，冷眼怒斥。

我那是不知道躲吗？我那是还没来得及反应。姬凤去闷闷不乐，他好歹也是报考军校的高材生，青萍剑教过他道法，这些年荒野求生也不是没有自保之力，谁知道对上他早年的师兄，竟然毫无还手之力。打了他，还要骂他，真是没有道理，但要叫他反驳对方，他又不敢。于是只好闷闷的跟在对方身后，一边疼的抹眼泪，一边受委屈听对方骂他。

“师兄你饿不饿，我烤肉给你吃。”

通天教主顿了顿，这新来的笨蛋这般好欺负，他久违的感受到了一丝不适应，大概是对方太蠢，一副委屈受气的模样，又不知道反抗，让他这欺负人的都觉得过意不去吧。他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他向来冷血，不知道什么叫愧疚。

他随意找个块高石盘膝坐在上面，剑横在膝上，冷眼看那新来的小仙修掏出好几根人参，生火支架，对方竟然还大胆的跑过来问他借剑一用。全然忘了刚才还被他训的狗血淋头，脸上的伤都还没好，但对方全然一副信任他的模样，有点像他在山下的时候遇见的小狼崽，憨憨蠢蠢，只知道围着他打转，他鬼使神差地把剑递给对方，还没等他懊恼自己竟然离了剑，就看着那家伙眼睛嗖一下亮起来，开开心心跟他道谢，然后继续他的折腾。

少年教主：好蠢。

他有些后悔下山，若是山下的人几年不见都已经变成了这幅蠢样子，那他就不该下山来。甚至疑心姬凤去是否对他下了咒导致他对对方这般容忍，但看姬凤去那笨兮兮的模样，也不像是心机叵测的，一时之间通天教主都不知道留下这个无故出现的仙修是否是个明智之举。

在接过姬凤去递来的烤肉，尝了两口以后，少年教主放弃了赶走对方的想法，至少肉烤的确实不错，他在界域边呆了数百年，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正常的食物了，看在对方还有用的份上，他允许对方待在他身边，获得他的庇佑。

姬凤去吃下了一块刚烤好的凶兽肉，火焰烤出肉块中的油，经过一段时间的炙烤，烤肉的外表已经变得酥脆，稍微带些焦皮，姬凤去只在中途掏出怀里的料包撒了些细盐，他在仙域真境一个人待惯了，平常身上也会揣些料包。等肉串冒出香气。一口咬下，酥脆的外表下，里面是鲜嫩的凰鸟脯肉，旁边穿着不知道什么品种的异兽，肥瘦相间，瘦的焦酥，肥的薄片晶莹透亮穿插在其间，姬凤去觉得再来一点饮料，就完美了。

他边吃边悄咪咪用余光瞥通天教主，对方很挑剔的吃了几口，一点肥肉都没碰。姬凤去收回目光想，脾气没有师兄好就算了，还挑食，只吃肉。通天教主没兴趣去猜姬凤去在想什么，他随意尝了几口，收回诛仙剑，见姬凤去一个人苦兮兮的啃骨头，竟然有几分可怜相。

他少见的没有动怒，自去查看此处兽群的动向，等他立在风口神色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姬凤去已经扑灭火堆收拾干净原地的血迹残骸，于是通天更觉这新来弟子识趣。

通天教主的性子么，向来喜怒无常，又是爱之欲令其生，恶之欲令其死的极端，他瞧着姬凤去顺眼，也愿意指点他几分。姬凤去直言自己只想学剑。

“剑是百兵之君，我用剑是因为我志向圣位，你跟我学？学什么剑？”

姬凤去察觉自己师兄起了兴致，语带讥讽，漫不经心，仿佛只是在闲谈，又好像在端详什么。他直觉师兄不会因此生气，恭敬回答。

“我想跟师兄学终焉剑道。”

通天教主终于将视线从手中剑转移到姬凤去身上，这个仙修像刚来时一般冒失稚嫩，虽然是二十多岁的清俊郎君，但是在心思诡谲的古神里面，只能算刚入门的稚子。就是这么个毫无威胁的东西，毫不掩盖的说出了他的底牌之一，并说要学他的终焉道。

通天抬眼望去，他确信对方手中毫无能威胁他的东西，也绝对没有什么可靠后台，杀了他？他玩味的看了眼，难道有一个能不叫他厌恶的，又叫他一声师兄，他就……教教他？

“屠尽域外褚族，终焉自成。”

姬凤去的手里被扔来通天教主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他下意识接过，险些被那锋利的剑芒闪了眼，这是一把非铜非铁的宝剑，锋芒毕露，如有寒光。他只拿过青萍那柄断剑，青萍以前灵光自晦，回了仙域真境又忙着修补自己的残缺，他是没怎么用过剑的，但也能感觉到此剑当为剑中绝品，姬凤去惊讶抬头。

“师兄，这把剑真的给我用？”

“不用还我。”

“谢谢师兄，我很喜欢。”

姬凤去干脆利落的收走了剑，这是师兄给的礼物，师兄给，他就要，不过说来惭愧，只了了几次见面师兄就已经送他两件礼物了，他却身无长物无法回报师兄，下次出门的时候，一定要给师兄选些礼物才是。

域外的天阴沉森冷，越往外越是荒芜一片，但隔着重重孤峰荒丘，是铺天盖地压境而过的异兽群，姬凤去跟着通天教主在这里磨剑历练，几载下来，原本还能保持的祥和都变成了冷寂，他也理解为何师兄总是一副冷脸模样，在这种举世皆敌的环境中，又鲜少有人交流，不疯狂才怪，姬凤去很关心自家师兄的心理问题，虽然几次挨骂下来，他觉得师兄这坏脾气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姬凤去面无表情的一剑斩落兽首，温热的鲜血溅到他俊朗的脸上，凭空给他添上几分杀伐肃然之意。他擦了擦脸上的血，满不在乎的冲进嘶吼的兽群，这个身穿粗布麻衣的青年，在一次次生死之间的试炼中渐渐露出锋芒。他隐藏着的毫不在乎生命的疯狂在拼杀中慢慢觉醒，好在通天教主只是脾气差，没想要了他的命，每每危机关头，总会出手清场。只是随着他剑招小成，姬凤去休息之余却似乎越来越迷茫。

他忍不住询问。

“师兄，屠戮生灵只为练剑吗？”他在战场之外，也曾看到异兽刚刚睁开眼睛的幼崽，眼中毫无凶光，为何也要一并诛杀？若是杀戮只为满足己欲，姬凤去不知道这种修炼有什么值得的。

通天教主是数百年如一日的冷傲艳诡，他慢条斯理拔起插入兽身的戮仙剑，远远斩去一道剑光，将无尽异族隔绝在侧，才给姬凤去一个眼神，“练如何，不练如何，不过是你死我活罢了。”

天下是盘古的天下，盘古开天辟地身化万物而成寰宇洪荒，域外是混沌的遗留，就像玉宸道君看见混沌魔神就会自觉追杀，域外诸族与洪荒生灵既是世仇，又是你死我活不能共存的两族，要么域外吞噬洪荒重演混沌，要么洪荒将混沌遗族吸食殆尽滋养天地，以通天教主多年修道之见，并无他法，所以域外入侵界域之时，通天执剑而来。

此战无关大义，不分善恶，只为生存而已。磨砺剑意，不过顺手施为。

但那是地仙界刚形成时候的事情，那时他别无他法，唯有以杀止杀，而如今他早已贵为圣人，他有更多的力量去解决这些曾经的难题，一味顺从他当年的行为，只会自寻死路，且叫他看看如今仙人的成色。

姬凤去闷闷不乐许久，他私下变得更喜欢游荡，时常一个人出去，通天教主也不管他。又过几年，姬凤去在无尽的杀伐中磨砺出来挡不住的杀气隐隐散去，他已有初初返璞归真之相。

他带着十几个奇形怪状的异族磨磨蹭蹭来见通天教主。

姬凤去低头，听见他师兄一声冷笑，“我说你这些年心不在焉，一技不精也想自立门户？”

姬凤去：心虚不已。

“师弟不敢。”

他低着头把自己的猜测尝试一一说出来，域外诸族本性凶残毫无理智，他却见界域出生的幼兽并无凶光，只是随着年岁见长渐失灵性，这或许是域外被这一方天地影响所致，如果外族被界域侵染，生下的子嗣是否算作三界的属族？是否能将两族气运重新归拢，他本以为会挨一顿骂，毕竟他说来跟师兄学剑，却动了恻隐之心，师兄郎心似铁，怕不是要挨一顿毒打，却没想到通天教主久久未语。

后面跟着他的奇怪生物像模像样的学着人走路，撞在他身上纳闷为什么姬凤去不动，通天教主的目光立刻扫了过去，森冷的杀机以此为中心镇压半个界域，十几个异族被重点关照，压的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冷汗直冒。

姬凤去直面截教主的杀意，倒是没觉得多害怕，他以前随身侍奉通天教主的时候，每日都处在终焉剑道的笼罩下，经年累月早有了免疫，哪怕没有记忆，本能也习惯了，掌教的杀机又不是对着他的，他感触不到其内的危机。但他又不敢忤逆通天教主的意志，被戳了一下，手背在身后狠狠打了一下那个笨蛋，紧张的等待通天教主的回答，通天教主久未回答，姬凤去心里紧张不已，他不会被赶出师门吧？

“随你，”欣赏了下便宜师弟的蠢样，通天教主兴致缺缺伸手，露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与我约法三章。”

一、异族所行所为，只限于界域。二、不可违三界律法。三、尊三界律法者，如欲进入三界，需舍弃混沌之身，转世重修。

盘古劈开混沌也还没多少年，上一批被盘古殴打的混沌生灵还可以保留一部分修为进入三界，随着通天教主这一辈本域仙神渐渐成了气候，进入三界已经越发的严苛，至少通天教主绝对不会同意混沌生灵本体进入三界，哪怕只是沾了一丝混沌的气息都不行，所有混沌的物质，都必须留在界域，成为界域的养料，巩固天地间的屏障。

姬凤去乖乖听话，他的指尖触碰到师兄白玉般的掌心，冥冥之间无形的联系出现，姬凤去明悟，如果他做不到承诺师兄的事情，一定会死的很惨。

姬凤去抬头，他那现在容貌惑人、喜欢骂人、实力超强的师兄，已经消失不见，除了依旧冰冷邪异的力量笼罩着整个界域。

“师兄不会生气了吧？”

姬凤去忧心忡忡，可师兄不理他，他只能先去处理他带来的奇怪生物们，他确信师兄一定不会帮忙。

第一百年，姬凤去暴躁抓狂，要教会一群听不懂人话、智商还太够的域外种族，好困难！

第两百年，姬凤去有了几分欣慰，指挥着他们修起了住所，他不会建造碧游宫那高大华美的建筑，但房子还是会的，他决定把这里命名为少年宫。

第三百年，姬凤去领着的异族已经开始像模像样的学起了人族的生活方式，虽然……略显粗糙。

……

第七百年，通天教主笼罩在界域的力量削弱，域外入侵，有点兴盛征兆的少年宫遭到重创。

第一千年，苟延残喘的少年宫在域外冲击下毁灭，姬凤去挡在最前面，死的最快。

第一千两百年，残存的幸存者灭绝，界域重归死机，异兽肆无忌惮破坏界域，被挡在距离天地咫尺之间。第一千六百年，异兽冲进天地间，域外混沌之气与轻灵之气发生剧烈碰撞，天地重归混沌。

姬凤去盘坐在混沌之中沉思，“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他翻阅自己的记忆，来回数遍，终于停在了与通天教主的约法三章上。

这三条要求都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既然有三条要求，就意味着这三条是都有使用可能的，少年宫的人死在界域，或者临死前一刻，都可以选择放弃血肉之躯进入三界重修，那为什么从一千两百年到一千六百年间从未有人知晓界域的情况，导致界域被冲破，天地湮灭呢？

有人下黑手！

这个人是谁？还能是谁，这地方除了他姬凤去，就只有他师兄有那个能耐，姬凤去越想越觉得可能，毕竟他能带着人定居成功不受外族侵扰是因为师兄的力量笼罩一域，域外入侵也是因为师兄的力量突然消失。

姬凤去脸都黑了，“师兄，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明明掌教都是这样做的，他心底无意识出现了着么一句话，姬凤去更委屈了。“师兄，你别躲着我，我知道是你干的。”

“蠢。”

一道轻慢至极的声音传来，姬凤去红着眼眶看去，半空中出现了他那坏师兄的半道虚影，他盘着腿托着腮只露出半张脸来，看上去全然是通天教主的模样，只是比之姬凤去在传承秘境初见要长开许多，阴冷、妖艳、格格不入，比在仙域真境却又要青涩得多。

姬凤去低下头委屈巴巴：“我哪里蠢？”

半晌无声，姬凤去抬头，通天教主早没了人影，姬凤去气的差点跳起来。

他待在一片混沌之中，开始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等他反思出一点头绪，底下的界域早就重开了，只是没有通天教主，姬凤去振作精神，冲过去再次尝试。

三百年后，姬凤去折戟域外。

再反思，再重来。

姬凤去觉得自己有些头昏脑涨，他一次次失败，好像摸出了点什么。他师兄不喜欢心慈手软的蠢货，也不喜欢对他唯唯诺诺的蠢货，有城府的聪明人最叫他开心，但心机对着师兄使被发现会挨打。

姬凤去：懂了，可以恶毒，但不能愚蠢。

姬凤去：但这跟练剑有什么关系？传承幻境中数千年光阴，姬凤去已经将剑招连得如臂指使，下意识一剑劈开扑向自己的血盆大口，姬凤去百思不得其解。

下一秒，姬凤去被排斥出界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