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恒的伤不重,他将倒地的村民踢到一边,收了刀,便上来替阿巧抱小姑娘。
阿巧受了点伤,又很瘦弱,扶着小姑娘也很吃力,方才死里逃生让她又添了一层惊吓,着实有些支撑不住。
她朝程希夷看一眼,得到对方的肯定后,就把小姑娘交给了孙恒。
孙恒见她恍恍惚惚要倒地的模样,也放心不下,一手将小姑娘夹在腋下,另一只手便来搀扶阿巧。
阿巧本想避开他的手,可对方以为她是要倒地,手上前一伸,用了点力气抓住了她的手臂。
“走吧。”
见孙恒没有丝毫要占便宜的意思,而且现在众人最重要的就是出去,阿巧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低头颔首,顺从地被搀着走。
见她没事,程希夷松了口气,扶着阿鸢慢慢跟上众人的脚步。
“你的脚还好么?”杜文焕见她走来略有些吃力,关切地问。
“还好。”程希夷给了他一个轻松的笑容,额头的汗却掩饰不了。
“你且等一会,让县尉来吧。”杜文焕给一旁呆站的县尉一个眼神,后者生怕被斥责,见巡抚的意思只是让他帮忙背个姑娘,也顾不得作为官吏的身份了,急忙上前接下阿鸢。
杜文焕又用剑抵住没有死那个村民的喉咙,厉声质问他:“其他人呢?”
村民怪笑了一声,说:“不知道。”
“你不怕死吗?”杜文焕的剑离村民的喉咙更近了一点,近到能感受到剑上的冷气。
“死了又怎么样,不过是具皮囊罢了。”面对死亡,村民的身体下意识发抖,他说出口的话却很猖狂,“等神巫收集我们的魂魄,再将魂魄附在巫偶之上,我们就又可以复活了!”
说到最后,他愈发得意,挑衅地看着杜文焕,后者见过多少嘴硬的犯人,倒是头一次见这种认为自己死了还可以复活的。
杜文焕冷冷地睨了他一眼,“既然你不怕死,那本官不伤你性命。但要想好好活着,呵,想必是未曾见过狱中那些刑具吧。到时候你就明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了。走!”
这次是杜文焕与村民走在最前,程希夷次之,孙恒一手夹着小姑娘,一手搀着阿巧紧跟着,县尉和背上的阿鸢殿后。
程希夷听到了刚才村民的那番狂言,她没立刻反应是怕除杜文焕外的其他几人对她有所怀疑,要是将她与巫师扯上关系就不好了。
此时她凑到村民旁,低声说:“你认得我吧?”
“不认得。不对,你是………”村民从头至尾都没注意过她,等她这么一提醒方才反应过来。虽然换了衣裳,但她不就是逃出去的那个道士么!
“你是那个道士!”
程希夷见他认出了自己,微微一笑,从怀中拿出之前从包袱拿出的几张符纸,“既然你认出了我,也应该知道是我将那厉鬼打得魂飞魄散。
你说自己不怕死是因为那些巫师可以收集你们的魂魄,那你也应该知道,小道最擅长的就是对付这种东西吧?”
说到后面,程希夷的自称一变,语气也沉了下去,脸上虽仍是带笑,但村民从灵魂里感到一股寒意。
“你,你不会的。”村民说这话显然自己也不大信。
“不如试一试?”程希夷晃了晃手中的符纸,笑着指了指一旁的杜文焕,“待会他用剑把你脖子一抹,小道立刻用这符纸禁锢住你的魂魄。听说魂魄的感知会比身体更灵敏哦,当然,你需要感受的主要是痛觉。”
杜文焕也配合地说:“她一下令,这把剑就会立刻在你脖子上割出个血口子。而且,本官提醒你,抹脖子的人不会立刻就死,他们通常是被自己的血呛死的。你不仅会感受到肉被划开的剧痛,而且会一点点如溺水般窒息。等你死了,魂魄也不会安生,就换她来折磨你。”
“噗嗤。”程希夷被他这一本正经威胁的样子逗笑了,尤其是最后说换她来折磨村民的时候,她居然从中听出了几分骄傲?
而且那村民也确实被这番话给吓呆了。
“笑什么?”杜文焕不解,自己不是在陈述事实么,这么严肃的话她居然笑得很开心?
“没什么。”程希夷止住笑,“只是在想杜大人平日审案的时候也是这般有趣么?真想看看这时候的杜大人。”
“有趣?”杜文焕不懂她所说的“有趣”是指什么,“我现在调离大理寺,不必审案,你想看也没法看了。”
“对哦,我都忘了。”程希夷眼神暗了暗,“破了那件案子之后皇帝肯定会升你的官吧?”
杜文焕眼中流露出几分讶异,“你竟不知道?”
程希夷摇了摇头,诚实地答:“不知道。”
杜文焕又问:“那你连皇帝赐我一座位于东街附近白虎坊的宅子也不知道了?”
这下轮到程希夷惊讶了,“你不住在杜府了?”
“难怪……”杜文焕的眼睫垂下,薄唇抿了抿,自言自语,“难怪你不来白虎坊的宅子找我,而是去了我在杜府的书房。”
杜文焕自言自语的话虽轻,但她听到了,“你为什么会认为我知道这些?”
杜文焕转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此事我们自然有时间慢慢说,我们还有要事。”
“要事”二字特意加重了语气。
程希夷知道他是在小小地报复她之前避开他的询问,而来大柳树村的事。
好吧好吧,一人打个一个哑谜,扯平了。
不过这儿确实不是闲谈的好地方,这村民刚才被镇住,得趁热打铁才行。
“那些村民在哪?”程希夷问。
此时的村民已经褪去之前的恐惧,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他的倒三角眼滴溜溜转,余光不住瞥一旁的墙壁,同时在算脚下的步数。
“回答她的问题。”杜文焕的剑逼近。
“说,当然说。”村民顺从地说,“你们想知道什么?”
“其他村民在哪?”
“哦,你说这个。”村民说,“你们来的时候不是看到一个岔路口么,另一条就是他们去的地方。”
杜文焕觉得他的顺从有些古怪,但又想不出原因,“那条岔路口通向哪?”
“村后山的那片坟墓。”
坟墓……程希夷见过那一片坟墓,那儿有一片两间屋子大的平地,而那下面埋着的都是一些冤魂。
程希夷眼神一凛,问:“他们去那做什么?那儿根本没有可躲的地方。而且,他们不是很怕那个地方吗?”
“怕?你没镇住那个厉鬼之前当然是这样。”村民讥讽地看着她,“听神巫说,那儿大部分鬼魂因为怕你对它们动手,都躲起来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的鬼魂,他们死了也威胁不了我们。”
程希夷愣住了,她竟好心干了坏事么?
作为道士,人与鬼之间,她一向选择救人。
可是在这个村子里,人竟比鬼恶。
“他们去那做什么?”程希夷回过神,问。
“一是为了镇压这些作祟的鬼魂,至于二么……”村民阴测测地笑了,“当然是为了祭祀。”
程希夷不相信,“不可能,阿鸢她不是没被带走吗?”
“村子里适龄的姑娘又不止她一个,”村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其中闪着诡异的光,“还有很多——”
村民扬声起来,连后头的阿巧也听到了。
“你们这些恶人,”阿巧憔悴的脸上满是恨意,“我们同在一村,是一族人。她们不是别人,是你们的侄女、外甥女甚至是女儿啊。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了所谓的‘金银运’这么做?”
“有钱能使鬼推磨,”村民笑她天真,“没钱到了地府,连小鬼都要踩你一脚。我们这个村在皇城脚下穷了多少年了,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发财谁不想呢?”
说着说着,他突然站住不走了,语气变得阴狠,“倒是你,村长本以为你是来劝她们乖乖接受命的,没想到你居然暗中助她们逃走。村长看在你是他侄女的份上没亲自动手杀你,但不代表我们想放过你。”
他转头扫视了一圈众人,“还有你们,刚好,就都给她们陪葬吧!”
杜文焕和程希夷一听这话不对,还没来得及控制他,他不知从袖中摸出什么,往地上一扔,霎时通道内烟雾弥漫。
村民趁他们分神捂住口鼻,立即倒退避开剑的锋芒,跑到离方才洞穴九十九步的一砖石旁用力一摁。
“轰隆隆——”尘封已久的机关携带灰尘和古旧的记忆开始沉重地转动。
“总算把你们都骗到这了,这儿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与此同时,机关启动的瞬间,地上空了个大洞。
站在陷阱边缘的孙恒反应快,将手中的小姑娘扔到阿巧怀中,推力让阿巧往后一倒,避开了陷阱。
他脚一点陷落的土块,借着轻功飞了上来。
殿后的县尉幸运地未受到波及。
然而其他两人却没有这么幸运。
离村民最近的杜文焕处在机关中心,顿时感觉脚下一空,就要坠入时,一只手抓住了他。
程希夷一只手抓着陷阱边缘断裂处,另一只手拉着杜文焕不放。
锋利的石块割破了她的手,鲜血从手掌顺着手臂流入她的衣裳,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怎么也不愿放开。
“你?!”
可她终究支撑不了多久,没等杜文焕说什么,她的手一滑,二人就这么一块坠入陷阱之中。
……
黑暗,又是一片黑暗。
程希夷最讨厌的就是黑暗的地方,因为她什么也看不见,在这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她一个人一直走,然后回到原地。
手边怎么有个热热的东西?
她用手去摸,好像是一个人的胸口。
哦对了,她落入陷阱之中,在落入的那一刻,杜文焕将她抱在怀里,自己垫在身下,一块坠到了地上。
她没有事,但他应该受了不小的伤。
想到这,程希夷心头发紧,忙去唤他:“醒醒,醒醒。”
“唔。”
身下的人慢慢醒转,咳了两声,迷茫地说:“这是在哪?”
“我们在陷阱里。”程希夷见他醒了,松了一口气,语气也稍微轻松了一点,“能起来吗,我们去找找出口吧。”
杜文焕浑身疼痛,努力了一会,还是没法从地上站起来,“我,我的肋骨和腿好像断了,可能没法跟你一块走了。”
“没关系,没关系。”程希夷笑道,这带笑意的声音中却有一丝哽咽,“我一个人去找,你在这暂憩一会。不过这么黑,你要跟我说话哦,不然待会我找到路之后找不到你。我可不想丢下朋友。”
“好。”杜文焕轻轻应下。
程希夷察觉到他语气的虚弱,忙说:“你不是想问我很多问题吗?刚才在上面,你说有要事,不好谈这个。你看这儿就我们二人,不怕有人偷听,想问什么便可以问了。”
“问……”听到这个,杜文焕来了力气,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轻轻笑了,“对你这种骗子,我该从哪问起呢?”
程希夷听他来了劲,提起的心放下了些许,站起身,一边在黑暗中摸索,一边说:“从哪里都可以,你想问什么我都会回答,绝不说谎。”
“嗯……”杜文焕清朗的声音在黑暗中被拉得很长,“方才你为什么要舍命拉住我。”
程希夷不假思索,“这个理由与你拿自己垫在下面的理由一样。”
“是嘛……”杜文焕的语气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失落,“可还是不一样的。”
程希夷不解,“哪里不一样?”
杜文焕说:“很不一样,你当时心里想的是朋友之义,可我……”
偏偏想知道其中有无男女之爱。
但他不会这么问,顿了顿,又说:“你一开始是为了什么接近我?”
程希夷心一跳,她此刻踌躇了,不是怕那些事被暴露,而是害怕他一旦知晓,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杜文焕察觉到她的犹豫,体贴地说:“若你不想说,我便不问。”
听他这么说,程希夷心里的负疚感更深,“说,我告诉你。还记得我跟你说那个用鲜血与鬼神交易的巫术么?”
“记得,”杜文焕说,“当时你只是取了我一些鲜血和精气罢了,我也因为你的帮助顺利破获了那件案子。你说鬼神是讲信用的,果然如此。”
“嗯,但我的目的,或者说是任务,是让你利欲熏心,愿意付出更多代价与鬼神交易,直到完全掌控你的心智。”
“你说‘任务’?”杜文焕抓到关键词,“你是听从于谁吗?”
“是,”程希夷下意识点点头,尽管他不可能看见,“不过我也不知道她是谁。两个多月以前,我刚来京城,她忽然找上我,将我的魂魄抽离,等完成任务才让我回魂。”
杜文焕缓缓地说:“但你没有完成任务。”
“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对我苛刻但有时却手下留情,最终还是让我回魂。我不愿再听从她,回魂之后,拿了她给我的一百两白银就离开京城了。”
“然后你就到了这里。”杜文焕听完这番话,又结合她之前所言在大柳树村的经历,将她这一路的行迹了解个大概。
程希夷本是鼓起勇气说出一开始是出于利用他的目的,可他自始至终却很平静,这让她很奇怪,“你不怪我么?”
“怪你?当然会怪你。”杜文焕躺在地上看着一望无际的黑暗,“可你还有很多事我都不了解,等全知道了再责怪你也不迟。”
程希夷见他语气中没有丝毫疏远,心里也活泼起来,“我本以为杜大人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没想到对我这种骗子如此宽容。”
“不,我并不宽容。”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地方,杜文焕心上的拘束松动了,往日的审慎克己,在这好像没有必要,“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官吏,对你这种骗人的罪犯,肯定要抓回去细细审问。”
程希夷哈哈一笑,“杜大人想把我抓回大理寺么?”
“不,”杜文焕否定道,“我已经不在那任职,而且我是苦主,自然不必提交大理寺。”
“那苦主杜大人是想放我一马?”
“我不宽容……”杜文焕重复之前的话,“欺骗我的自然要她受到惩罚,至于惩罚是什么,等带回府邸之后再说。”
程希夷在黑暗中一怔,“你想把我带回你府里?”
杜文焕听不出她乐意还是不乐意,心里没把握,“你……不愿意?”
这话换来的是黑暗中的沉默。
程希夷也说不上自己的感觉,愿意?可自己还要去天末国。不愿意?可……
好吧,她对自己的心承认,她担心再也见不到他。
方才说那些话时还觉得有些热的杜文焕被这死寂浇了一盆冷水,冷得他的语气也有点发抖。
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说:“若,若你不愿意,回京城我会替你找一住处。等你养好伤之后,再走也不迟。如今京兆府下各县城门口卡得愈发严厉,待这一阵过去,你行动会方便许多。”
他如此诚挚地为她考虑,程希夷摸了摸止不住快速跳动的心,仰起头,朝他的方向一笑,“我答应跟你回京城,跟你回你的府邸。”
“真的吗?!”杜文焕本来酸涩的心情还未来得及喜悦,忽然听到她一声惊呼。
“我摸到墙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