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阳光正好,柴婆子出去接生,柴玉在院子里晾衣服,一个瘦弱的少女从门口慢慢地溜达进来,唤了一声:“小玉。”
柴玉回头,来人乃是她的同父同母的二姐印雪。当年被救下的时候柴玉刚好穿越过来,因此当时发生了什么,她略有印象。柴家和印家又本就是邻居,天天见面的,因此无论是柴婆子还是康乐坊的其他人,都没有对她隐瞒身世。柴家又只有柴婆子和柴玉祖孙二人,柴玉一个人也是孤单,因此柴婆子并没有让她和两个姐姐断绝交往,她也依然喊印雪叫二姐,不过附近的小孩子也都互相称呼“某家某姐”,因此这个“二姐”的称谓也不特表示亲缘关系。只不过一年多以前柴婆子带她从城南搬到了城东居住,柴玉和印家人的联系就渐渐少了。
柴玉拉着印雪进屋坐了。柴家是个单独的院子,人口又只两个,因此柴玉得以有自己的屋子。和异母妹妹共居一室的印雪有些羡慕地打量着柴玉的屋子,问道:“柴婆婆呢?”
“阿婆给后街的游家接生去了。二姐今天倒有空出来逛逛?”柴家现在的位置离康乐坊有几里路远,要走上好一阵才到,印雪的继母成日使唤她,她难得有空出来闲逛。
印雪苦笑:“我下月就要嫁了,总得给我留出缝嫁妆的时间,她便不好再使唤我了。”她口中的“她”便是印弘后娶的继妻。
柴玉一惊:“下个月?上回不是还说五月么?”印雪今年被继母订了亲,男方家境尚可,只是对方丧妻,留下一个儿子,印雪嫁过去就要当后妈。
印雪脸色有些不好,低声道:“听说那人的爹身子不大好,怕是熬不了几个月了,想尽快办完事好放心,而且,那家人要送女儿参加明年的宫女小选,小选是三月,他家怕事多弄不过来,索性早办完了我们的婚事,好帮女儿打点。”
柴玉望着印雪瘦削的身形,心下怜悯。印雪翻年才满才十五岁,连及笄的年纪都不到,却因为父亲懦弱,继母不疼,早早就要嫁人。穿越十二年,因为柴婆子职业的关系,她很清楚的知道这个时代,女性生存有多么不容易,若不是有幸被柴婆子这样好心人领养,若不是柴家家庭结构特殊,纵使她比印雪多在现代活了二十几年,也未必能过得比印雪好多少。
对印雪的遭遇,柴玉也无法可解,只能宽慰她,又翻出自己的积蓄,送给印雪嫁人后傍身。印雪推拒了:“哪里能要你的钱?我们虽是亲姐妹,可你到底姓柴不姓印。再说,我拿回家,她看见了,岂有不要过去的,哪里能落到我手里?”
柴玉无法,只得收起来,道:“那我先给你收着,等你嫁了,我去你婆家串门时再给你送去做贺礼罢。”
印雪脸微微红了红,打岔道:“你这儿离大姐的主家倒近,我们不如去看看她?”
柴玉见她害羞,心里也愿意陪她出去走走,散散心,便应允了。适逢柴婆子回来,柴玉跟她说了一声,便和印雪一道走了出来。
印雪的大姐印蓉被继母送去一户人家当了丫鬟,好在签的是十年的活契,期满就能放出来。印蓉已经干了八年,再干两年就能出来了。受前世的《红楼梦》影响,柴玉觉得,印蓉在大户人家当过丫鬟,见过些场面,出来找个合适的人家嫁了,也不算是很差的出路,她的未来没准倒比印雪要好一些。
印蓉的主家离柴家只隔着三条街,走不多会儿就到了。印雪和柴玉走到这家后门,对看门的小厮赔笑道:“有劳这位小哥儿,能不能请六少奶奶房里的小蓉姐姐出来一下?我们是她的家人,今日路过贵府,想看看她。”柴玉还塞给小厮一把钱。
小蓉是印蓉在主家的称谓。印蓉的主人是贺府的六少爷一房,六少爷的祖父曾任侍郎,父辈中也有几个当官的,贺家在权贵遍地的京城不算什么,却也有些能量。
小厮打量了两人几眼,才开口道:“我帮你去请个婆子看看,她要是在当差,这会儿出不来可别怪我。”
两人忙道没关系,小厮便进去了。据柴婆子讲,现在的大苑朝除了有众多世代依靠主家为生的奴仆世家外,印蓉这种签一定的年限,到时间离开的倒是更为常见,即使现在印蓉还在当着丫鬟,她也不算是奴籍。柴玉觉得这种做法还算人道,既然不算奴隶,自然也不能朝打暮骂,印蓉的性命至少还是可以保证的,也不会因为得罪了主人被随意转卖。
印雪二人等了半日,才等到印蓉过来。一见面,印雪和柴玉都有些奇怪。按说印蓉现在才十六岁,还是少女的年纪,可她的发型与穿着,明显比她的年纪要成熟,不像是一个普通丫鬟的打扮。
印蓉当了丫鬟后柴玉很少见她,上一次还是一年前。如今见到她,柴玉只觉得她比印象中圆润了些。印雪先唤了一声“大姐”,又问道:“大姐,你怎么这副打扮?”
印蓉见到印雪二人也是很高兴,见问脸却红了,低头默然半晌,才轻声道:“我被我们六爷……如今也算是半个房里人罢。”
印雪二人齐齐张大了嘴。这条劲爆信息震得印雪二人傻愣了很久。印雪并不笨,柴玉更是经过前世宅斗文学与影视剧洗礼的人,自然知道这“房里人”的意思。柴玉过了好半日才问出一句:“那你们少奶奶对你……好么?”妻妾斗争,妻子的态度自然很重要。
印蓉道:“我被收房就是少奶奶先提的意思。六爷六奶奶成婚四年都没有孩子,奶奶被夫人念叨得没法,又听说咱娘生了六个孩子,觉得我是好生养的,便叫我跟了六爷。我若是生了孩子,大约能有个名份罢。”
柴玉道:“可你签的不是活契么,没有卖给贺家啊,他们想收房就收房?”
印蓉叹气道:“虽是那么说,可人家是官家,硬要收了你,你能不答应?怕是只有咱们吃亏的。再说,我在贺家好歹衣食不愁,六少爷也算有为,我要是能生个孩子,倒算个出路,也挺好的。”她低下头,无意地抚了一下自己的腹部。
柴玉语塞。在她看印蓉这种连个妾都不算的“房里人”,自是百般不好,可是在印蓉这样的大户人家的丫鬟来看,其实不失为一种谋生的途径,如运气足够好,也能够不缺吃穿地过一辈子。何况印蓉在印家也没什么好待遇,与其指望印家给她一个好归宿,还不如指望能在贺家立足呢,毕竟平民和官宦的生活条件和阶级差距在此时还是很大的。
印雪道:“那六少奶奶为何不通知咱们家里一声?你只给贺家做工十年,可要是作妾,就是一辈子的事,难道不应该跟父母说一下么?”
印蓉低头,道:“我又还不算是正经的妾,照旧是要干活的,贺家不会特特地为这事去和家里说,若是正经有了名分,大约才能得贺家跟家里说罢。再说,家里那位知道了,怕不是要生出什么事来。二妹,你回去且不要跟家里说,等过年了我得空回去,再说罢。”
印雪和柴玉都知道她们的继母有些嫌贫爱富,如果她知道印蓉被贺六公子收房了,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说不准能嚷嚷得街坊都知道了,闹出事来也不好看。印雪就答应了下来,又有些犹豫地问:“大姐,你们六公子对你……怎么样啊?”柴玉见问,也关心地望向印蓉。
印蓉脸有些红了,含含糊糊地应着,只说“挺好的”,叫印雪姐妹不要担心。柴玉见她不愿意多提这一话题,只好岔开话题说些别的。
印蓉得知印雪下个月结婚,跑回去拿了些钗环衣裳送她。印雪教柴玉帮她收着,等她结婚后再给她,以防继母拿去。
印蓉到底还有活儿要干,说了几句话就告别两个妹妹回去了。离开了贺家,印雪不愿意太早回去,柴玉便陪着她在街上闲逛。已是十一月底了,有些商铺已经开始售卖年货,柴玉身上带了几十钱,便买了些零食蜜饯来,两人边吃边逛。天色将晚,印雪才不情不愿地往康乐坊走,柴玉难得和印雪相聚,也送她回印家去。
距印家不远的一条巷子口,有一群孩子在玩耍,印雪姐妹从他们身边走过,倒也没注意。可是她们手中的零食却被这群孩子看见了。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回零食,岂有不想尝尝的?于是纷纷围了上来,朝印雪姐妹要吃的。
柴玉买的本来就不多,一路上两人已吃了大半,剩的还想分给印雪一点,带给柴婆子一点,哪里经得住这群孩子来要?因此没有给。
这群孩子也不是陌生人,都是康乐坊的住户,谁不认识谁?见柴玉不肯给,其中就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挤上来,抓了一把,道:“姐姐小气鬼,你家婆婆那么有钱,你还少这点儿吃的?这抠门样儿给谁看呢?”
柴玉气笑了。这男孩不是别人,正是晏氏改嫁后生的大儿子,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周宝丰。当年周宝丰的父亲对晏氏时常打骂,晏氏连续生孩子,营养又跟不上,身体大不如前,某天因为多吃了几块肉,被心情正差的周父狠狠地打了一通,惊动了街坊邻居。跟着柴婆子去围观时,柴玉看到已经六岁的周宝丰既没有被吓哭,也没有去求周父不要打了,而是有些兴奋地在一边观看。从那时起,柴玉就知道这孩子是打根子就不正,对他厌恶非常。晏氏去世后,周父改打老婆为打大儿子,康乐坊时常能听见周宝丰鬼哭狼嚎的叫声,柴玉一点也不同情。
因此,今日见到周宝丰上来抢零食,柴玉也没客气,直接上去和他打了起来。小孩子差一岁力气就差很多,柴玉的气势又相当霸道,周宝丰哪里是她的对手?很快就被柴玉打得嚎起来:“哇哇……你欺负人!我要告诉爹去!”
柴玉冷笑:“你去呀!别人的东西不经同意就上去抢,就是上官府告你都是可以的,我难道还怕你?”
柴玉在康乐坊的一群孩子里也算是个厉害的,只是搬走了一年多,他们大概忘了柴玉昔日的战绩,因此才主动招惹她和印雪。此时小孩子们看柴玉的架势,知道占不了便宜,何况本不是什么大事,也便都散了。
柴玉将印雪送到印家门口,把零食递给她,道:“二姐,我回去了。你结婚的日子定下了,千万告诉我一声,我好去看你。”
印雪抿唇,点点头,道:“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