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梦楼?”
那银丝织锦袍的公子哥敲打着扇骨,不紧不慢转过身,挑眉端望片刻,唇角微微扬起,走向宋晞道:“兄台不知闲梦楼在何处?”
宋晞垂下目光,生怕叫人看出女子身份,压着嗓子道:“不瞒兄台,小弟我初来贵宝地不多时,只听茶楼中人提起此楼难得,却不知坐落何处。”
“原是如此。”公子哥停下脚步,眸子滴溜一转,转身向后,折扇指着遥处,慢悠悠道,“沿此街一路向南,约莫一炷香脚程,若见红楼拔地起,便是南州城尽人皆知的闲梦楼了。”
宋晞起身遥望。
脚下道路纵横南北,黄土夯实,四马可同辔,骋足能并驰,远远望去高楼林立,熙熙融融。
“多谢兄台,小弟有要事,先行……”
“等等!”
宋晞正要告退,那珠围翠绕,满身招展的公子哥陡然上前一步,上下打量片刻,盯着看她身上那件不甚合身的鸦色长衫,挑眉道:“兄台预备如此前往?”
宋晞展开双臂,看了看周身上下,抬起头道:“有何不妥?”
公子哥眼里漫出笑意,手上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合拢的折扇,好整以暇道:“兄台初来乍到有所不知,闲梦楼是当地达官显贵流连之地,门口那几个侍卫自诩见多识广,最是见人下菜碟。公子如是前往,怕不受待见。”
不等宋晞应声,手里的折扇指向街边,公子哥眼里荡着若有似无的轻佻,笑意盈盈道:“某与兄台投缘,若是不弃,不若随某去后头的成衣铺,挑两件新衣换上?”
宋晞黛眉微凝。宫中人最明白明哲保身之理,素不相识之人,何来有缘无缘之说?
她错身后退半步,直至人进人出的廊下,倾身作揖道:“多谢公子好意,小弟我只是一时好奇,想去闲梦楼见识见识,护卫待不待见,却也无甚紧要。”
“可……”
不等对方多话,宋晞倏地直起身,朝他轻一颔首,提步往闲梦楼方向拂袖而去。
山翠叠青暮云远,晚风正悠悠。
一袭银丝织锦的年轻公子驻足在人来人往的闲梦楼门前,沉如幽潭的瞳仁里映入道路前方迎着晚照渐行渐远的鸦色身影,嘴角微微一抽,晚风里掠过一道几不可闻的轻叹。
“有意思……”
*
祈国南境东临南酉,西接鄀国,国境线崎岖而绵延。
虽同为大祈邻国,南酉与祈国连年交战,鄀国已祈国却与交好百年。
自松茗楼去往闲梦楼的街道名唤祈鄀街,顾名思义,沿此街一路向南,先经鄀国商贾齐聚的琳琅街,再经横贯南北的潜渊河,约莫半日功夫,便可抵达鄀国边境的扶疏城。
夕阳西下时,以鄀国夜市闻名南州的琳琅街灯火渐起,晚风里传来若有似无的鄀国口音。
鸦色长衫的云小公子正驻足街头举目四望。
正如方才那锦衣公子所言,一整排村户之后,星罗棋布的商铺之前,但见红楼平地起。
“哎哟,陈公子,许久不见!”
“许公子,别来无恙……”
“……”
日薄西山,晚星寥落。
酉时过半,恢弘不输宫中殿宇的闲梦楼前已经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什么谢家王家,于这尘世风月好似全无影响。
宋晞轻出一口气,理了理衣袂,穿过长街往闲梦楼大门方向走去。
“快快!”
“走!”
少顷,灯火如昼的闲梦楼廊下,宋晞正举足不定,心下犹疑不知话本子里常见的“贵胄销金窟、男子逍遥地”内里是何模样,三名公子哥着急忙慌经过左右,横冲直撞之际,不知谁人大力搡了她一把。
“让开!”
宋晞一个重心不稳,左手下意识扶住一旁的廊柱,没来得及站起身,雕花廊柱后头,不见灯火的回廊另侧忽而传来若有似无的说话声。
“……再不走就让县太爷来抓你,怕不怕?”
偷听觑看上不得台面,宋晞转头就要离去,前脚刚刚抬起,男子的恐吓之外,穿过回廊而来的风里倏忽多出一道女子的吞声饮泣声。
宋晞动作一顿,收回刚刚抬起的右脚,小心翼翼举目四顾。
门前热热闹闹皆为春风一度,街边熙熙攘攘亦无暇他顾,左顾右盼不见能帮得上忙之人,她不作犹豫,提起衣摆,蹑足绕过长廊。
“小小,你不信我,总该信你罗锦哥哥,你兄长他昨儿个晚上便不见踪影,谁也不知去了何处。”
灯火寥落的檐廊里侧,一名瘦骨嶙峋的小姑娘被一胖一瘦两名护卫挡在不见光的角落,瑟瑟发抖。
借掠过廊下的浮光,宋晞得以看清小姑娘单衣薄裳、涕泪满面的可怜模样。
左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如是寒凉的秋夜,她却只穿了件打满补丁的单衣,也不知是摔了还是碰了,衣服衽口满是污秽,两只脏兮兮的小手捏着衣服下摆,眼里写满了惴惴不安。
小孩素来眼尖,瞧见她所在,眨巴着双眼,倏地朝前半步。
“说了不在!”
此举却被那高胖护卫错认成了挑衅之举,生怕小姑娘的出现惊扰楼中贵客,情急之下,左脚横出,右手眼看就要拍到小姑娘身上——
“站住!”
“住手!”
一前一后两道惊喝声一并响起。
那护卫被忽如其来的惊喝声唬了一跳,抬眼一看,却是名修皙清隽的小公子,不知怎得闯来了此地,正将他三人的对峙看了个清楚。
“阁下高姓大名?”
高胖护卫大步上前,挡住小姑娘的同时,眼神里带着明晃晃的不屑,拱拱手道:“此乃我闲梦楼中事,奉劝公子,少管他人瓦上霜。”
宋晞自小不喜阿谀奉承拜高踩低之辈,见他如此,原本想要讲理的念头消散殆尽,心下只剩厌弃。
她大步走向那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一手揽住护在身后,而后怒目瞪着那两名护卫,厉声道:“听兄台口中之意,妹妹只是想在此等一人而已,碍得了什么事,何必非要驱逐?”
“关你何事?!”
“咳!”
高胖侍卫剑眉倒竖,发难的话已到嘴边,另一名精瘦些的护卫忽地轻咳一声,待高个转身,若无其事瞟了眼琳琅街方向,而后上前半步,朝宋晞倾身作了一揖,温声道:“公子莫怪,他不会说话,心却是好的。”
心好?
宋晞的视线在他两人脸上来回,又垂目看了看身旁的小姑娘,面露不解道:“此话从何说起?”
“公子有所不知,”精瘦护卫站起身,慢条斯理道,“公子护着的小姑娘名唤小小,穿得虽破,却并非街边乞儿,而是我二人的同僚江屏的妹妹。江家小妹昨儿个过生辰,江屏一早应下,说会早些下工,早些回家陪她,谁知竟一夜未还。小小已在此地等了一天一夜,可这地方,”他回身瞟了一眼廊下灯火,神情无奈道,“小姑娘家家的,如何能让她久待?”
“不在?”宋晞顺着他的视线望着廊下荧荧烁烁的灯火,搂着江小小,眉头微微拧起,“那位江屏大哥昨儿个当值时可在?”
“自是在的。”高胖接过话头,又摇着头道,“江屏素来稳重,说话做事从不出错,今次也不知是怎么了,竟会撇下小小一人在家,全无交代。”
宋晞垂目看着身边的小人儿,眉头迟迟不得舒展。
今日还有要事在身,带她出入闲梦楼实在不宜,可要把人留在原地,又实在于心难忍。
“若是不愿回家……”
似看出她的为难,精瘦护卫忽地上前一步,蹲下’身与江小小视线齐平,笑盈盈道:“小小可还记得罗锦哥哥?现下天寒,罗锦哥哥带你去吃糖水,可好?”
江小小看看罗锦,又仰头看向宋晞,眨眨眼,一脸乖巧道:“好。”
确认罗锦并未扯谎,江小小也的确认得他,宋晞松一口气,颔首道:“去吧。”
直至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穿过长街,走进琳琅街口的糖水铺子,她终于放下心,转头朝那高胖护卫道:“不知今儿个晚上如烟姑娘可还得空?”
高个一怔,正要推却,又不知在街边看见了什么,倏地收回目光,毕恭毕敬道:“公子且随我来。”
宋晞下意识回身四顾,街边熙来攘往,似乎并不见什么异常。
“有劳。”
她按下心中狐疑,微凝着眉心,提步跟了上去。
“哎哟,公子生得真是俊俏……”
“公子今儿个吃什么酒?”
“公子的诗情真真世无其二……”
前脚刚迈过闲梦楼的门,莺歌燕语、锵锵弦音飘然而至。
此起彼伏的笑闹声里,一众莺莺燕燕仿似得了谁人号令,扬起帕子,扭动腰肢,呼啦啦一拥而上。
茉莉、月季、芍药……胭脂香气馥郁扑鼻,瞧见争先恐后朝她扑来的姑娘们,宋晞一双眸子瞪得浑圆,两靥不自觉泛出微红。
初次出入红楼的“雏鸟”大多如是反应,高胖护卫见怪不怪,在一旁看够了戏,才不紧不慢拦住汹涌而来的姑娘们,转头朝宋晞陪笑道:“公子莫怪,公子模样生得俊俏,不怪姑娘们欢喜。”
宋晞后退三步,连连拭汗:“不敢!”
在护卫的帮助之下“突出重围”,借堂中灯火,宋晞终于看清香气四溢、影影绰绰的闲梦楼上下。
闲梦楼共三层。
一楼是鱼龙混杂的大杂烩。堂中有张半人高的圆台,台上伶人伴奏,轻歌曼舞,台下诗酒征逐,怯雨羞云。
二楼是一个个门窗紧闭的雅间。唯有叫得上名号的魁首能有自己的名牌悬在房上,也唯有豪掷千金者能成为二楼姑娘的入幕之宾。
三楼……看清前方不远处“重兵把守”的环梯,宋晞的步子猛得一顿。
“这是?”
二楼廊道,宋晞在通往三楼的环梯前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高胖护卫。
“不瞒公子,”高个护卫不慌不慌,拱拱手道,“三楼倚云阁是我家主人自用的小阁楼,十天有八天空着,只生怕客人误入,才令人守在此处。”
宋晞看向楼梯口那两名膀大腰圆的壮汉,眉头不自禁蹙起。
一间少有人出入的小阁楼而已,当真用得着如此“严防死守”?
一阵哄笑自楼下传来,宋晞陡然回过神,想起当下更紧要之事,转头朝那侍卫道:“不知如烟姑娘现下可有空?”
“实在是不巧,如烟姑娘房里有贵客,一时怕是不得空。”护卫躬着身子连连拱手,一脸愧歉道,“公子若是不急,不如先去楼下小坐片刻?待如烟姑娘得空,小的再让人来请公子。”
“如此也好。”宋晞垂目看向楼下,“你先去让人备下酒菜,我去东圊一趟,一会便回。”
“好,”护卫侧身让出通路,“公子慢走。”
“好。”
待那高个护卫下了楼,本该去往东圊的云小公子在院里绕了一圈,很快重新出现在二楼,趁旁人不备,疾步往一众“如”字号雅间方向寻去。
如思、如梦、如兰……
“如烟!”
看清门上的如烟两字,宋晞眼睛一亮,正要上前,却听“哐”的一声,隔壁如茵姑娘的门被人一把推开,一只修皙分明的手自门里探了出来。
“救……”
没等她出声,手腕被人重重一拽,宋晞整个人不受控得往门里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