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她偷溜去酒窖里,见伏瑄从不饮‘竹露’,便偷偷藏下了,后来又独自偷偷喝光了。正是因了这坛‘竹露’,令她醉入梦中,以致于那鲛人盗走沧海遗珠,她竟全然未曾发觉。
而今,那‘竹露’只有一坛,濯缨又去哪里给变出第二坛来?就算此时厚着脸皮再去酒仙那儿讨,只怕也来不及了,况且她还幽禁阆风偏殿,寸步难行。
“怎么,还不去?”伏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濯缨忙转身拜倒在地,拱手作揖道,“师尊,这个时节,竹露太凉,不妨小酌两杯杏花微雨,或温或煮,皆是齿颊留香,令人忘俗。”
“竹露虽凉,入喉微灼,下肚却暖。别废话了,快去取来。”伏瑄手中黑子落下,抬手冲她扬了扬雪白衣袂。
“师尊,其实,竹露已然没了……”濯缨见伏瑄是铁了心要‘竹露’,只好将心一横,如实招来。
“没了?怎会没了?”伏瑄盯着棋局,眼也未抬,只淡淡问道。
“师尊明鉴,这酒没了,自要寻看守酒窖的人来问问。”濯缨急忙又拜了拜,仍不肯老实招认,心生摆脱偷酒之嫌的念头。
“这酒没了,你一个禁足阆风的,如何知晓的?”伏瑄不动声色瞥了濯缨一眼,轻描淡写道,“竹露,该不会是教你偷喝了去?”
“师尊明鉴,徒儿绝不敢……”濯缨咽了咽口水,猜不准伏瑄此时用意,就算他料想到是她偷喝了‘竹露’,也不该当着外人面前盘问,这蓬莱颜面何在?
“不就是坛酒,你那酒窖里多得是,何必在我面前演这么一出?可是要借着罚你这不成器的徒弟,在我面前耍威风不成?”九源丈人轻声笑了一阵,方才吩咐道,“知更,将玉醴泉盛来。”
话音方落,知更捧出一只白玉酒壶,盖子未掀,浓烈酒香已然铺天而来。濯缨忙取了只白玉爵奉上,知更为伏瑄白玉酒杯斟满,方才又斟满了白玉爵。
“还是这玉醴泉最甘醇香烈。”伏瑄端着白玉酒杯砸了一口,开怀大笑道。
“想喝我方丈的玉醴泉直说,何必吓唬你这小徒弟?”九源丈人漫不经心地说着,却迟迟不落子。
“有句老话说得好,看破不说破。”伏瑄又饮了一口酒,目不转睛地盯着棋局,再也顾不得濯缨。可怜濯缨无端白白受了这等委屈,还没处诉说。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如此斗嘴斗了三五年,九源丈人手中白子方才落下,似乎杀出一条生路,棋局陡然起死回生。
“呀呀呀,这棋局竟教你解开了……实在是……没意思。”伏瑄又饮了一口酒,目不转睛地盯着棋局。
约莫又斗嘴斗了三五年,伏瑄手中黑子方又落下,如此你来我往,不胜其烦。下盘棋如此绵长磨叽,瞧着委实无趣。
起初,瞧着这两位上仙那处斗嘴,还有几分意思,可到了后头,伏瑄每每牵扯上濯缨,总归是些麻烦事。如此多折腾了濯缨几回,她索性抱着旁设的白玉巨斛睡了过去。
这一局棋,他两人愣是下了百余年,仍是胜负未分,打了个平手,棋局如此,斗嘴亦是如此。濯缨见九源丈人临走时,与伏瑄可是别有一番依依惜别之意。
九源丈人走后,伏瑄又开始念叨三仙山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想当年,我与九源、缙云一同拜入巫山神女座下,我们师兄妹三人一同修炼,一同飞升上仙……”
“缙云?师兄妹?原来传闻中的瀛洲上仙是个女神仙呀?”濯缨闻言,忽而起了几分兴致,两位男神仙同一位女神仙一道修炼,其中定有鲜为人知的故事。
“谁同你说缙云是男神仙的?她是我师姐。”伏瑄瞪了濯缨一眼,又砸了口酒,这才悠哉悠哉继续道,“我们三人是一同出师,分别掌管蓬莱、方丈、瀛洲三仙山。想当年,我们三人一同饮酒,一同对弈,一同赏看桃花……”
伏瑄一说起三仙山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没完没了,就差没将那些日子每餐吃些什么挨个数一遍了,濯缨一面暗自佩服伏瑄这记性太好,委实不像是活了数万年的老神仙。
一面有些兴致索然,他说的无非是些家长里短,全无半点趣味。是以,濯缨不得不屡次打断他的话,将之引向正道:“师尊,听闻六千年前,有个名唤清越的小仙欲拜入三仙山,那时你与丈人为此大打出手,不妨你同我说说那小仙生得如何美……”
“师尊,听闻那个清越小仙得知缙云上仙归于混沌后,心怀愧疚,黯然神伤,竟舍了蓬莱、方丈,改投瀛洲山门,自愿看守瀛洲上仙仙身,至死不渝。徒儿私以为那清越定是个男仙身,否则依你之仙力卓绝和丈人那美貌无双,焉能轮到缙云上仙……”
“师尊,听闻瀛洲梼杌逃脱时,你与丈人还在为那清越小仙大打出手,教缙云上仙只身去捉拿。徒儿以为,定是你们二人日久生情,暗通款曲,面上却又恐过不去,便蓄意令缙云上仙只身赴死,好成全你二人美事……”
“师尊,听闻你与丈人最后两败俱伤,失了同门挚友,又失了心头爱徒,竟是相互仇恨不已,自此老死不相往来,可是因了心怀愧疚,还是碍于天帝定下的天规,不敢造次……”
“你这孽徒,不去写戏折子当真是可惜了……”濯缨这话还没问上几句,伏瑄那张老脸已然铁青,他手中白玉酒杯险些为其震碎,幸而濯缨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这才保住了白玉酒杯周全,“你若再打断为师,为师定教你……”
濯缨见此情势,当即捂住了口。她问的那些话,伏瑄是一句也未答上,可见其中诸多缘由定是如她所料,深不可测。濯缨断然是不敢再多深想,也不敢再多问,唯恐多说一句,伏瑄就该将她扔海里灭口了。
“想当年,我与九源、缙云一同拜入巫山神女座下,我们师兄妹三人一同修炼,一同飞升上仙……”伏瑄一边饮酒,一边又喋喋不休从数万年前到如今说了个遍。
他一面念叨着九源、缙云如何好时,总能一面巧妙万分地引到濯缨身上,与之相较,悲痛万分地再数落一番。甚至每每提及他自个儿时,也能违心不要脸皮地捧高自个儿,狠狠数落濯缨一番。
他日日翻来覆去的念叨,竟也不觉厌烦,好似下酒一般,醉笑不已。起初,濯缨还认真听了一遍,第二遍时便不想多听了,已然起了睡意。后来,迷迷糊糊中总听得缙云如何如何好,九源也如何如何好,他伏瑄又如何如何好,唯有她濯缨如何如何惹是生非、祸及八方……
他日日翻来覆去的念叨,竟也不觉厌烦,好似下酒一般,醉笑不已。濯缨已然将其口中所提之人,挨个恨了个透,如若此般下去,他若将蓬莱仙人挨个念叨,只怕濯缨要将三仙山十万仙人都恨个遍了。
此外,濯缨还暗自揣测,这伏瑄真不像是巫山神女座下的,倒像是须弥山佛陀座下得了真传的沙弥,恐是日日诵经礼佛,练出来的无上颂功。
又或是,这伏瑄独酌数万载,早已憋了十万肚子的话,就等着有个人能听他念叨。濯缨万分不幸,恰落在了他手底,伏瑄定然十分欢喜同她叨八百年。可怜濯缨,当初以为禁足受训反思十分轻巧,岂知如此受尽折磨,竟是生不如死。
纵然,伏瑄那念叨功力十分了得,幸而濯缨这瞌睡功夫也不相上下。他日日夜夜念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濯缨就日日夜夜瞌睡不断。他爱怎么念叨就怎么念叨,濯缨爱怎么瞌睡就怎么瞌睡。
只是,禁足至五百年时,濯缨接二连三做了几个梦,这是从未有过的。起初,伏瑄日日念叨谁人如何如何好,她心生恨意,以致梦里免不得梦见几个,欲砍死几个,也是仙之常情。
然,近来做的梦,一个接着一个,十分古怪。好似总也醒不过来,梦里全然听不见伏瑄那诵经一般的念叨声,且梦境十分真实,教她几番心惊不已,却仍是醒不来。
梦里,她不愿再听伏瑄那诵经般的念叨声,趁其醉酒熟睡时,悄然溜出了阆风殿,又悄然溜出了蓬莱山。这一路畅通无阻,连个小仙都未撞见,然她一路行来,却是小心翼翼,唯恐教人拿了回去。
一出蓬莱,腾云驾雾顷刻到了瀛洲。她思量着,师姐谢扇扇出嫁时,她禁足阆风,未能送其出嫁,亦未喝上一杯喜酒,得此自在逍遥身,一定要去讨杯酒喝的。
她前脚刚落地,到了瀛洲山门,狴犴便现身而至。她正高兴这小子娶了亲,果然识礼多了,知道她要来,便前来迎之。
“濯缨,你擅闯我瀛洲作甚?”岂知狴犴翻脸不认人,手中湛卢剑直指着她,一脸凶相,大声质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