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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梦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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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瓢泼,狂风阵阵,来人却个个整肃警敏,一看便知训练有素。而那苍鹰长啸一声落在打头男子的肩上。

马速飞快,傅闻只能看清他身材高大挺拔,身上披着一件墨色大氅。

雨水滚进傅闻的眼中,他隐约看见了此人紫色的袍角。

本朝对衣着颜色有严格规定,只有王孙公卿、三品及以上官员才可服紫。绛州附近可服紫的郎君他都见过,却不认识此人。

机会来了!

傅令仪轻轻吸了一口气,怎料喉间干痛得抑制不住猛咳,咳得胸腔震动,满面绯红。

紫言连忙轻轻拍打她的背,傅令仪一手拿着那对断掌,一手以袖掩口,侧身看了她一眼。

傅令仪对自己前世死亡之谜暂无头绪,对身边的人也就心有疑虑,不敢尽信。

但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

来人便成了破解这一时之危的关键。

这人傅令仪虽没见过,却知道是谁。

显王萧钺。

钺者,大斧也,象征征伐权柄。

乃天子第二子,已逝文懿顺圣皇后谢氏独子。

曾领兵平定窦武,又攻灭东突厥,拜右武候大将军,封显王。

既承嫡脉,又有民心。

显王在本朝权势之赫可见一斑。

据记忆知,显王一个月前才从柏邑战役中获胜,刚回长安就被任命刑部协理。又送表弟陈郡谢氏五郎谢誉到宁川县赴任路过此地,也是因此才在官府进不来的情况下做了案件的主审官。

好比嫌犯出于谨慎通常不敢在警察眼皮底下作案,若当真有人想要暗害她,面对刑部协理也当稍有迟疑。

傅令仪微微阖眼。

这“稍有迟疑”只需持续到道路疏通,回到绛州见到阿耶便足矣。

眼下她需得快速吸引这位显王的注意。

否则只是发现者家中生病的主人,又与前世何异?岂能令人忌惮迟疑?

队伍里的另外几人腰间皆配着剑,个个精壮彪悍,身躯凛凛。

只有两人稍显特殊,一个是被拱卫其中身材瘦削的男子,应当就是谢五郎谢誉;另一个则是紧跟其后的中年女子,腰间配有双刀。

傅闻虽知来者是紫袍贵胄,却不敢放松警惕,举起剑高声喝问:“来者何人?”

那几人来到近前才下马,其中一人波澜不惊地拿出一枚铁令牌,其上勾画着三足金乌,正是象征着绣衣使的标志。

“这里出了什么事?”

绣衣使是穆朝承袭前朝旧例设立的直接听命于皇帝的使者。

前荥的绣衣使手段残酷,为达目的不惜捏造构陷,声名狼藉。

即使改朝换代,也叫人心存忌惮。

傅闻心下微沉,不欲张扬,只说自家是绛州人士,回城路过此地,又将发现断掌的情况仔细叙述了一遍,却见为首的紫衣客盯着正低头端详断掌的傅令仪。

他脸色微变,轻声提醒,“娘子?”

傅令仪这才抬起头,做出托起手帕向前递的动作,“这双断手除了左手这处方才我家波斯豹留下的牙痕外,并无其他痕迹。

伤口血肉无收缩卷曲之状,是死后分尸。断口整齐,由利刃一刀斩断,伤口处基本无血迹残留。肉色微青,死亡一至两日。肤色白皙,手指修长,手掌宽大,应是男性。除此之外……双手均无其他特征。”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伞下披着墨色大氅的男子,虽隔着几丈,仍能看清此人生的剑眉星眸,挺鼻薄唇,宽肩细腰。不过弱冠之龄,却有种山岳重峰般的压人之势。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①

闪电的青光凌冽,萧钺理所当然地注意到这位唇色发白、干裂起皮,脸色却透着不正常红润的小娘子,她迎上他的目光不仅不怯不躲,反而肆无忌惮地打量自己,然后……微微蹙眉。

气氛一时凝滞。

最先亮明身份的绣衣使项策连忙接过傅令仪递过来的断掌,扫了一眼,其断口确实整齐,不像是普通人所为,“这位娘子是如何知道的?”

傅令仪却很快松开眉头,收回目光,答非所问,“郎君……是显王殿下?”她努力压抑住喉间的干痒,说话的声音很轻。

众人又是一怔: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我见过殿下。”

双刀妇人来了兴趣,“哦?什么时候?”

“元武六年的八月初二,殿下曾来绛州送平元公主出嫁。”傅令仪的目光转向双刀妇人,“这位夫人当时亦在队列之中,想必从前也应当是平元公主娘子军中将领……是二品大宁郡夫人?”

既然对应上了人,她脑海里便轻易地浮现了这位二品大宁郡夫人的信息。

姚昭,原平元公主萧景娘子军中副将,开国后因功封为二品大宁郡夫人,享食邑。出身草莽,性子爽直,御赐双刀。虽没什么学识,但是一手双刀杀敌如割麦。除此之外……

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身份——显王萧钺的乳母。

此身份涉及一宗前荥旧事,不为外人所知,只恰好傅令仪身边的嬷嬷崔娘正是当年变故的亲历者。

思及此,傅令仪目光微侧,落在正撑着伞站在马车阴影处的崔娘身上。

崔娘早就认出了姚昭,见傅令仪看过来,忙点头,肯定了她的记忆。

傅令仪脸上的神情没什么变化,自然地收回目光,微微垂眸。

面前的姚昭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惊讶地睁大眼睛,就有些不信与疑心。

叫姚昭看来,自家萧钺当时不过是个十岁小孩,就算排在送嫁队伍之首,也远夺不了婚嫁队伍本身的光芒。要是她真相信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就一面能叫一个小不点记个十年,就不仅是脸大还有些失心疯。

再说少年人面相尚未长成,十年来变化不小,若眼前的小娘子先认出她来倒还罢了,偏偏是先认出二郎来。

说实在不论男女贵贱,孩子一旦到了婚嫁之龄就不免遇上些奇奇怪怪的事件,当长辈的不得不提起心来。

以她的见闻,若叫朝中某些老家伙筹谋还真能筹谋出这样一出荒野遇险,再遇聪慧美人,美人还又记得与自己多年前的一面之缘的戏来——因为这些脸大如盆的老家伙往往自己就相信自己有这样的魅力。

想到此,姚昭下意识看了旁边的萧钺一眼。并没有在孩子脸上看到与那些老家伙类似的表情时当乳母的不由地松了口气。

察觉到姚昭目光的萧钺便看向她,姚昭心虚地轻咳一声,转头问傅令仪,“娘子瞧着年岁小,元武六年,怕只有四五岁,还是个小孩子,怎会记得这些?”

萧钺:?

傅令仪虽不知姚昭具体在想什么,但对突然出现却号称认识自己的陌生人保持怀疑实属平常,或者应当如此。

她早有预料,因此并不忙于自证,只回忆起了那天的情形,好像那就发生在昨天。

“当时平元公主的花轿绕城一圈,显王殿下骑一匹白颠马在前,您紧跟其后。

“那匹马筋骼壮大,却被截去了耳朵,鼻子上还做了印记,应当是最早一批由突厥骨利干进贡的骏马之一。”

萧钺听她准确地说出马种的特征,眼珠细微地动了动,更加仔细地打量面前之人。

最早这批骨利干马的确被截耳印鼻,但总共不过百匹。除他的飞霞骠和一匹霜白被父皇留下外,全部被安置在殿中省飞龙厩中,作种马培育良种,并未散落民间,寻常人难以得见,更不要说知道它们的特征了。

傅令仪有意展露超乎寻常的记忆能力,却察觉到萧钺的目光是在她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才起的变化。

肩膀微微绷紧,脑中搜索骨利干马信息的来处,神情倒无甚变化,只听姚昭说话。

“那匹马叫飞霞骠,的确是元武三年缴获的骨利干马之一,前岁已在战场阵亡了。”姚昭眉头一挑,“不过如今我大穆便年年岁岁有骨利干马进贡了。”

前岁……

姚昭所说的就应该是萧钺与东突厥的战役了。

骨利干国原属东突厥臣下,东突厥被灭,骨利干自然要向本朝进贡。

扰边之国被诛,确是百姓之幸,仅就这一点,这位显王便足以令世人敬佩。

但此时傅令仪仍没接话,而是转回话题,“当时夫人着二品郡夫人的花钗翟衣,腰间也如现在一般佩了双刀,二位之后还有两个着军中将领服饰的娘子,一位身材瘦削,左眉下半指处有颗红痣,一位颈间有道疤痕,虽做了遮掩,细看仍能看出。”

其实傅令仪记得这些不假,但从前却并不知骑马打头的少年就是萧钺,而是从如今的萧钺长相回推所得。

平元公主再嫁原因特殊,兼之身份敏感,当时百姓围观的场面热闹,流传的实际信息却不多,朝廷、世家都很低调。

姚昭连连点头,左眉下有痣的是娘子军中骑兵队长耿芳,颈间有疤的则是先锋队长吴燕。平元公主再嫁后娘子军便正式解散了,这二人送嫁之后便各自回乡去了。

“娘子对此印象深刻?”

“小孩子怎么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傅令仪冲姚昭笑一下,看向萧钺,他面无表情,眼睛仍饶有兴致地停驻在自己身上。

她盯着他的眼睛接着说,“我只是碰巧记得当天在场的每个人罢了。”

果见萧钺眼珠再次细微移动。

“娘子有过目不忘之能?”谢誉问道。

方才他们路过的这所谓绛州本地人士暂停在原地的行李车队,和眼前人数众多的侍卫仆从,无不彰显这小娘子绝非普通人家出身。

她又生得罕见的美丽。

但暴雨致使她发丝凌乱湿哒哒地黏在额上,身上的风氅上沾满了泥浆,她却就这样仪态不整地与他们对话。

性格自信张扬确实像是出身不凡,但行事姿仪又仿佛缺少些什么。

谢誉扫了一眼扶着她的侍婢和停在不远处的仆从,这些仆役也很古怪,似乎充满担忧,却又不够体贴契合,呈现出一种微妙而分离的氛围。

是半路主仆吗?谢誉疑惑地皱眉。

不过她若是真有如此过目不忘之能,或是她身后之人有此能,便是陷阱计谋,也值得关注。

谢誉自己算得上记忆超群,但要说对十年前的每一个场景都历历在目亦是不能。

真正过目不忘者举朝罕见,若能利用得当……

这般想着,谢誉不由侧目看向萧钺。

傅令仪正要回答,喉间传来的痒意却终于抑制不住,垂首咳个不停。

萧钺垂眸,拿过马鞍上的水囊递给她。

傅令仪心头一忌。

荒野陌生人初遇,对方有防备心反而比过分体贴要好,对方无防备心你就得有防备心了。

尤其,是对异性。

傅令仪所要的借势只打算效仿士子干谒自举,就类似现代人的求职自荐,展露的才具便是“自荐信”——面试成功就有考核期,考核期自然会对自举者多加关注。

萧钺若是能将离开普慈寺前的这段时间作为考核期便是最好,离了此间……她再以女子难有合意之职推拒了就算结束。

可没有自荐其他的意思。

以穆朝的社会风气来讲,给初次见面的异性递自己的水囊实在是有些缺少距离感了。

要是个面上冷峻心里龌龊的,这事可就难了。

这一番想过,倒止住咳了。

她却仍保持着垂首的姿势,拿着手帕看似整理仪态,目光却不着痕迹地往萧钺看,正对着他腰迹——大氅之下左侧腰间鼓鼓囊囊,隐约透出黑色的塞头。

似乎是另一只水囊。

这才抬起头,手仍未去接,反而改做明目张胆地打量了萧钺周身一遍,再停在那只备用水囊上,抬眼与萧钺对视。

萧钺看她这一番作态,眸中反而闪过一丝笑,两相达成默契,收回了水囊。

傅令仪侧头朝崔娘那边看去,正打算示意她叫人就地烧些温水,就又咳了起来。

这下可好,咳得撕心裂肺,她甚至感觉支气管仿佛破了个口子,往里进凉气。

水囊再递到面前时,傅令仪就没心思拒绝,可她一边咳一边去拔塞紧的瓶塞就老握不住塞子。

试了几下。

紫言手伸到一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经先她伸了过去,替傅令仪拨开了木塞。她无暇回应,紫言却没有收回手,用手帕仔细地擦了擦囊口。

傅令仪仔细看过紫言的手帕实际上只碰到了囊口外侧,所以她喝的时候压根没碰到囊口。

以一种看似对口喝,实际上往外倒的动作举起水囊。

水刚滑入喉咙,她怔了怔。

水是热的,不太烫口,也不冰凉,正好是最适合的温度,滋润她干疼嘶哑的嗓子。

傅令仪慢慢咽下温水,这时崔娘也从车厢中取了一包梨膏糖叫婢女茗茶送过来。

她连忙含了一块在嘴里,只要糖块还没化完,喉间的干痒就暂时不会出现。

虽然治标不治本,但此刻也没有别的办法。

糖液顺着喉咙滑进胃里,也让她恢复了些许力气,她揉了揉酸胀的脑袋,才又回答谢誉的问题。

含着糖说话略有些含糊,倒不妨碍听清。

“郎君是陈郡谢氏的五郎。

“三月初六清河崔氏寿宴前夕,申时二刻左右在苍鹭小筑门边与崔家八郎说话?

“此番在此得见,想来谢郎君真是外放县令一职?却不知谢明府如今是要去何处赴任?”

谢誉当日确实和崔八郎说起过此事,两人同在弘文观任校书郎,考评期满自然有所变动,倒算不上私下谈话。

他皱着眉,“即是在绛州治下的宁川县——娘子当日也在崔氏寿宴……”

话音一顿,“娘子可是浦江傅氏的傅表妹?”

能参加清河崔氏寿宴的绛州人士,就只有浦江傅氏了。

宁川县……

傅令仪垂眸。

本朝官制承袭旧制。

其中县令是个非常复杂的官职,全国约有一千五百多个县,等级更有十种——赤、次赤、畿、次畿、望、紧、上、中、中下、下。②县令不仅是地位与他所管辖的县属等级息息相关,就连官品也从正五品上下至从七品下。

绛州远离长安,治下县自然不能列入赤畿之属,而宁川县又未在绛州城内,从前只是上县,入平元公主食邑后才升格一等成为紧县。因此宁川县令属于“中等县令”,仅从官品来说是从六品上,比之从九品上的弘文馆校书郎自然是升官了。

但中等县令大抵属于“中等”之材,能在任过中等县令之后迁转回朝任高官或出任刺史等高官的只占少数,多是在几任州县官当中沉浮直至终老。

这样的官职对于年少有为,又是外戚出身的世家子谢誉来说绝称不上好履历。

当日与谢誉话谈的那位崔八郎言辞之间便是想寻关系留任京中。

傅令仪只当不熟悉朝中官制,仍恭维了谢誉几句,两人面不改色地客套一番,才回答他另一个问题,“我家确是那个三万绢求娶崔氏女的浦江傅氏,我阿娘便是崔氏女。”

五姓世家多在内部通婚,因此非要说的话,出身陈郡谢氏的谢誉的确勉强可算她表哥,甚至显王萧钺也可以算是她表哥,只不过一表三千里,客套话而已。

“三万绢?”项策抬起头,他小时候倒是听说这个故事,一直以为就是个传说。

项策家虽不算贵胄,却也是官宦子弟。家中官职最高的便是他叔父,官居湖州刺史,年俸也不过八万钱,八万钱只值一百六十匹绢,一辈子也挣不来三万绢。

他抽了一口气,又瞥到正在傅令仪身边挨蹭的波斯豹,能养这种只在禁苑才有的凶兽的人家的确也少不了钱。

绣衣使里露出久闻其名神情的不在少数,项策正待说话,便被萧钺扫了一眼,忙闭上嘴,脑子里疯狂感叹贫富差距,拿眼去瞄那只豹儿。

反而是谢誉面露尴尬,对此事他也是近来才知道一些内情。

自去岁这位傅六娘入长安,城中便陆续又流传些崔氏卖婚家的旧闻。

但要说因浦江傅氏求娶崔氏女,崔氏才得卖婚家的诨号却是不公。

浦江傅氏亦属高门世家,也曾四代三公,虽从前并未与崔氏通婚,但比之崔氏其他姻亲也绝不非低嫁,更谈不上买婚。

只是前荥末年傅氏恒公因时危战乱需崔氏急嫁,才以重金求娶作为补偿。

到了本朝初建,崔氏又被一位寒门新贵以高价求娶,这之后崔氏便仿佛打开了思路,开始公然高价嫁女,这才在百姓间流传起“卖婚家”的诨号。

这诨号先传了一两年,后来悄无声息地便传成了“傅氏三万绢求娶,崔氏高价卖婚”,傅氏白担了罪名。

作为当事人弟弟的傅五郎傅言桦行卷之时长安流言更是达到顶峰。不过因傅氏儿郎相貌实在不差,傅言桦反而乘势而上,一时风头无两。等到其三试均独占鳌头时,无论是百姓间还是朝堂上流言都几近止息。

加上崔氏女亡故多年,傅氏并未与崔氏姻亲走动,渐渐地便无人再提旧事。

却不想这次傅六娘随傅言桦之妻邹氏入长安,又参加崔氏寿宴,传言再度甚嚣尘上,更夹杂着些什么傅言斐至今未入朝不如弟弟的挑拨之言,谢氏之中有几个小辈竟也参与其中。

现在听傅六娘如此说,便知其已闻此事,谢誉连忙赔礼致歉,“此事乃族中小辈轻信传言,妄议他人,实是不该,还望傅娘子见谅。”

傅令仪稍有促狭地一笑,“我离京时曾收到谢氏赠礼,却并未告诉缘由。因与谢氏并无交际,我正有疑惑,谢郎君如此说,便明白了。”

又扫过谢誉略有窘迫的神情,才复道:“此事与谢郎君无关,谢郎君不必致歉。”

谢誉摇头,心道送致歉礼却不告知缘由更是狂妄,到底是哪个办的糟心事?

他拱手再表歉意,还未说话,只听“呜”一声,一阵腥风从他旁边掠过,黑糊糊一团影子速度惊人地撞到项策身上。

在场的人大都吓了一跳,身后的马匹更吓得长嘶,连连后退,众人又连忙拉紧缰绳,安抚马匹。

傅令仪斥了一声,伸手召豹子回来,“阿狸你今日是怎么回事?这般胡闹!”

豹子仰起脸,冲着仍盯着它看个不停的项策又呲牙嘶叫。

傅令仪正要过去抓它回来,却见萧钺凤眸微狭。

只一眼,这傻豹子便立刻缩回她身后,喵呜求庇护。

傅令仪被它这怂样哽住,瞪大眼睛恨铁不成钢,“你这胆小鬼!”

人家马匹怕你是天性,你怕人算什么?!

姚昭笑着调侃,“它也不算胆子小。”萧钺自战场回来不久,见血无数又年轻气盛不知收敛,正是杀气最重的时候,动物天性对此最是敏感。

“倒是傅娘子,怎么还养这般的猛兽?”

她问得自然,却不乏有试探之意。

原本她都几乎已经相信确实偶遇了一位生有过目不忘之能,说不定还兼学了断案之道甚至敢把凶兽当宠物养的大胆聪敏小娘子。

曾为娘子军副将的姚昭甚至已经自然而然地生出一些喜爱与欣慰,却发现此人竟出自野心勃勃、企图通过“姻结高门”提高地位的浦江傅氏,更恰恰就是崔氏女所生。

刚放下的提防再次升起,姚昭眉头一皱,人或许真才实学,可是否真是偶遇呢?

傅令仪低头撸了撸阿狸的背毛,“它啊,只有个凶兽的样子,早被我养废了。

“这豹儿是三年前蜀中胡商送我阿耶的——据说原是一家三口,母的生下它便死了,公的水土不服也没活几天。它自个儿也不过一掌大小,阿耶把它送给我,当狸猫一样养在房里。倒是养大了,可又蠢又胆小,只当个乐子。”

浦江傅氏与蜀中胡商有合作并不是什么秘密,毕竟傅氏最突出的名声就是有钱。

但傅令仪说出此节并非为此,而是因为先前那骨利干马的特征便是她自这位蜀中胡商口中听说的。

果然萧钺开口,“蜀中胡商?可是步苏?”

“正是。”能送得了波斯豹的蜀中胡商也就只有他一人了。

胡商驼队在中原和西域中亚诸国往返,贩运丝绸等货物,最常走的商道有三条。

北路出敦煌、阳关至高昌,沿戈壁荒漠的,行经西域各城邦小国,沿途买卖获利较丰。但自前荥以来近数十年,突厥人在西域征战不休,致使北路盗抢横行,以倒毙的行人驮畜为路标,致使商队纷纷裹足。

南路便是沿着昆仑山脉北缘西行的青海道,只是路上虽太平,沿途人口却稀少荒凉,经商利少。

再有一路便是从益州经南诏至骠国,骠国近处多出琥珀翡翠,价值不菲,只是南诏为蛮荒行瘴之地,亦难行经。

因此近年来胡商多走南路青海道。

而步苏之所以称为蜀中胡商便是因其生母为益州人,与南诏关系密切。

步苏商队两路可行,在前荥便是大商。

元武初年西突厥可汗射罗为其弟所杀,其子默吉归穆,被皇帝封为归义郡王。

步苏为攀附他认其为父,借由其旧部打通北路,三路并举成为往来穆朝最大的胡商。

当年首批骨利干马匹的进贡便有默吉之功,作为义子的步苏自默吉处获知骨利干马特征便不无可能,与步苏合作的傅氏听说过此节亦可能。

萧钺微微敛目。

傅令仪观察他的神情,撸阿狸背毛的手泄下一分力道。

要是自举借势一回却害得傅氏被显王怀疑曾与敌国相通,可就得不偿失了。

两人之间的一疑一解,旁人不知。

只阿狸倒似能听懂人们在谈论它,黑尖豹尾甩了几甩,一双眼在傅令仪和姚昭之间来回逡巡。

虽被主人说蠢笨胆小,但姚昭观这波斯豹却是矫健聪慧,“方才这位闻郎说是它刨出的另一只断手?”

傅令仪指了库狄,“前年步苏又送了这豹奴过来替我管教阿狸,之后便也不时喂它些生食,勉强恢复了些许野性,便对血腥气敏感些。”

她回转脸对项策道:“这位绣衣使恐怕是在何处沾到了血腥气?”

姚昭点头,“之前遇上几个毛贼。”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不自觉地扫过傅令仪手中的水囊。

傅令仪握紧水囊,恍然大悟。

所以这水囊是从毛贼手里收缴来的。

她抿了抿唇,目光在萧钺面上徘徊片刻。

好家伙,人家不仅有防备心,还先一步试探过了呢。

面对她的目光,萧钺只是略一挑眉。

这也好,这也好……

傅令仪浅吸口气,乖觉地收回目光。

姚昭打断道:“傅娘子,既然这阿狸鼻子灵,不如就让它带我们找找尸体?方才你说这手掌的主人是男子,且死亡一至两日了?既断手在此处,想必其他残肢离得也不远。”

傅令仪眉头一挑,却又配合地按头示意、嘬唇发令,“我试试啊——阿狸你能闻到别的血腥气吗?带我们去行不行……”

阿狸只是在她身边蹭着不肯走,后脚蹲地一坐,睁大水汪汪的眼睛无辜地看她,湿漉漉的毛发贴在身上,可怜极了。

看它这般模样,谢誉项策等人哈哈大笑,连萧钺也嘴角微弯。

这时先行的两个车夫终于领着几个穿着蓑衣的和尚抬着软轿来到附近,傅闻便打断道,“这豹子不过是养在屋内赏玩的玩物,毕竟不是训练有素的猎犬。方才已经派人下山报官,此处距府衙不过二十里③,一个时辰也足以来回了。明日天亮前府衙官役必能赶到,到那时再牵上几条细犬——”

他话还没说完呢,今日极听不得人说它的阿狸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不会真有什么发现吧?”项策嘟囔着飞快地跟上,库狄也追着波斯豹跑。

众人一路跟着阿狸来到竹林深处,随处可见碑文和小佛塔,碑文之上皆是佛偈。有些佛塔之前供奉着香烛,虽已被暴雨浇灭仍可闻到土腥气之中混杂的沉檀香。

波斯豹正在远离碑林的一处角落用前爪刨动,将泥泞的土壤翻得到处,项策和库狄居然也蹲着身子跟它一起刨。

傅令仪无可奈何地走过去看了看,暂时还没翻出尸块。

这样大的雨便是真有证据也不易保存,便如同刚才发现的断手一般,她只好先仔细观察一番现场的环境。

突然她低下头,拿过紫言手里的灯笼,凑到一块湿泥边,湿泥里竟是一块小小的未燃尽的黄纸钱。

到佛塔前供香的有,烧祭钱的就罕见了。

她用手帕将这一小块证物捡起,不由地叹了一口气,“我的笨阿狸啊,你不会真成了一只寻尸豹吧?”

她将那方手帕递给萧钺,萧钺垂眸看了,亦回首对绣衣使吩咐,“去帮忙。”

众人忙也跟着一起挖了起来,很快波斯豹的爪下发出的不再是抓在湿泥上的噗叽声,而是一种剐蹭的刺耳声音。

露出的竟是一卷草席,一股子腐尸味难以抑制地弥漫了出来,还有不少蛆虫在里头蠕动。

然而,里头却并不是一具男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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