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柄短刀一路从建康跟洛九娘来了江州,路途中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
洛九娘手持刀柄,划开织锦,再用刀尖挑出了缝在里面的绢布。
那绢布上似乎有黑色字体,她拨动油灯灯芯,待烛火亮堂了些后,这才看清绢布上留下的信息。
——明日午时,临江布庄。
竹叶令牌是她与冯太后联络的工具,一旦出现这么令牌,也就意味着她有新的任务了。
洛九娘来江州一年,这还是太后第一次主动联系她。
洛九娘记住绢布上的信息后,就将其扔进了火盆里。绢布易燃,触碰到火星子后,瞬间就燃烧了起来,紧闭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烧毛的发臭味。
她打开了窗,将屋内的味道散了出去。
随后,她又用短刀在织锦留了一道清晰的划痕。
“如夫人。”
做完这些,院外响起了阿月的声音,“我给你送药来了。”
洛九娘迅速将短刀迅速藏于枕头下。
“进来吧。”
她神色微凝,若无其事地对镜子梳理着长发,换上了之前那幅柔弱无依的样子。
阿月端着药碗,推门而进,“夫人,药熬好了,您是现在喝还是等奴给您放凉?”
洛九娘放下梳子,轻咳了声。
“现在喝吧。”
“是。”
阿月端着药碗上前,见窗户开着,连忙过去将窗框合上。如夫人体弱,若是晚上吹了夜风着了凉,那就不好了。
洛九娘看着她的动作,眼神又留意了一眼已经燃烬的火盆。
关上窗,阿月回头,见洛九娘眉头也不皱地将药汁喝完,便问道:“如夫人,可需要一些干果?”
洛九娘将空碗还给她,又用巾帕擦了擦嘴角。
“不必麻烦。”
阿月看着碗底的药汁,越发地好奇起来,“夫人喝的这是什么药?”
每晚入睡之前,如夫人都会让自己准备好这药。
洛九娘动作稍顿,不假声色开口:“大夫说我身体柔弱,子嗣难得,特意配药与我调理。”
阿月并未怀疑洛九娘这话,她笑道:“郎君已到弱冠之年,那赵将军比郎君小上两岁,如今连长子都有了。若是夫人将身体调养起来,再生个孩儿,郎君一定会很开心的。”
洛九娘笑了笑,没应。
“夫人,时间不早了,我帮您铺床。”
“嗯。”
阿月走到床边,收起摆在床上的织锦。
“呀!”她突然出声,拿起锦布反复观看,气愤道:“如夫人,这临江布庄送来的料子竟然是破的!”
洛九娘偏头看过来,说道:“兴许是裁剪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不碍事。”
“什么不碍事?这可是刺史府的料子,他们做事也太粗心了,送来之前也不好好检查一下!”阿月生气:“他们这完全不把您放在眼里!”
洛九娘轻声说:“明日去布庄再换一匹就成。”
阿月闷着声,“夫人,您就是脾气好,不跟他们计较。要是我,定然要找他们讨个说法!”
如夫人脾气很好,即便是下人做错事也不会重罚。
因此,南桥院不少下人都仗着夫人好欺负,故而从她这里吃了不少回扣。
洛九娘温声道:“这乱世谁都不容易。”
-
隔天。
吃过朝食后,阿月刚让手下将布匹搬上马车,起居注史就过来询问情况了。起居注史是府中记录后宅事宜的管家,洛九娘要出门办事都会经过他。
“如夫人这是去哪?”
“临江布庄。”
阿月回道。提起这个,她便一肚子气:“昨日送来的织锦竟然是破的!这也太不把刺史府放在眼里了!”
“有这事?”
那人拉开帘子,检查了一番装在马车的布匹。
阿月并未阻止。
待看见布匹上的划痕后,那人才感叹道:“这点小事让下人去办就是,何必让如夫人亲自跑一趟。”
阿月回:“如夫人心好,说在乱世讨生活不容易。若我们这些下人去,指不定要责骂掌柜的一番。”
那人点点头,在竹简上记录下今天洛九娘的出行事宜。
洛九娘毕竟是习武之人,虽在屋内,却将起居注史与阿月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这刺史府到处都是谢无陵安排的眼睛,她的一举一动几乎都在监控之下。
问答完后,阿月小跑过来,给洛九娘带上了幕篱,“如夫人,都安排好了,我们出发吧。”
洛九娘一笑,轻嗯了声。
洛九娘在起居注史的注视下,上了马车,她掀开帘子,看了眼外面的街景。江州虽比不上建康繁华,但街道上也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这些年大雍虽然内乱不止,但这江州城内倒是未曾受什么影响。
绕过了一条僻静小巷,马车刚走上大道,忽而听到一声。
“刺史来了,大家快闪开。”
原本闹哄哄的街道,迅速朝两边散去。
洛九娘闻声掀起轿帘,一打眼便看到身着黑色甲胄的谢无陵,他胯/下骑的是的卢宝马,身形挺拔修长。在他的身后,便是分成两列、手持长枪的江州兵马。
这一队人马,井然有序,势如破竹,街道两边的百姓无一不被这行军的气势震慑。
如今的大雍,北边胡人虎视眈眈,南边各方势力割据。又加上新皇年幼,朝政由洛太后把持,内忧外患。
洛九娘还在建康时,便听闻过谢无陵屯兵江州、发展势力,早就有了不臣之心的谣言。
这会儿她亲眼看到如此雄壮的江州兵马,也不算是道听途说了。
洛九娘移开目光,示意车夫让开了道。
谢无陵从洛九娘身边过的时候,兴许是有随从提醒,他偏头,漆黑的眸子看向了这边。
洛九娘冷不防地对上了他看过来的目光。
对上这双浓黑深沉的眸子,她的心脏一瞬间就被提了起来。
来江州这一年,洛九娘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唯恐漏出半点破绽——
就在一年前,她刚进入刺史府时,便差点掉进了谢无陵所设的圈套里。
……
刺史府向来戒备森严,固若金汤。进府后,洛九娘没有半点头绪。
况且,谢无陵也对她有防备之意。
同房那晚,谢无陵随身佩戴的那柄长剑就贴着床边而放,若是洛九娘起了什么不臣之心,他一伸手就能勾到。
那晚,雕花木床咯吱咯吱响了一盏茶的功夫后,屋外忽而响起了谢无陵心腹谢吏的声音。
“刺史,属下有急事禀报。”
谢无陵停下了动作,丢下进行到一半的洛九娘,穿上外衣便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
谢无陵并未走远,就在隔间。
他与心腹在隔间的交谈声并不大,但以洛九娘的耳力还是听清了——
西川送来了一份求和信,请求与谢无陵合作,以西川的兵力助他夺位成功,事后只需割让西川以东的土地。
西川也曾是大雍之地,但连年战乱,西川郡守便脱离大雍,自立为王了。
谢无陵没说拒绝的话,只让心腹好好招待西川来使。
洛九娘得了消息后,不敢妄自行动,当天晚上便潜前去了客院,果不其然,看到了下榻在刺史府的西川来使。
等到次日后,她便寻了个机会,出府与洛姨确认了信息。
“务必要拿到那封信,到时候太后就有理由将谢无陵这根刺连根拔了。”
谢无陵的势力日渐扩大,早就影响到了身处建康的朝臣。洛姨顿了顿,又说:“你一直是太后身边最出色的细作,洛姨相信你一定能办好这件事的。”
洛九娘点了点头。
到了晚上,她便换上夜行衣,身影如鬼魅一般穿梭在森严的刺史府。
书房院内,两班轮值的护卫正在换岗。
洛九娘隐藏房梁后面,等到轮值的护卫离开。约莫等了一刻钟的功夫,那队来接替的侍卫却迟迟没有离开。
洛九娘来刺史府后,暗地里就将刺史府的情况摸了清楚。
知道他们会在子时轮岗换值,今夜便是趁着轮值的间隙,好混进书房找到那封求和信。
然而此时,子时已过,轮值的队伍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整个院落被有条不紊地保护着。
洛九娘心头涌上些许疑惑。
西川这则联盟消息,是在她刚进府的时候就传了过来,未免也太过于巧合了些。而且西川是叛军,就这么样光明正大的出现在刺史府,这不是陷谢无陵于不利吗?
不管是不是谢无陵故意而为之,今日,这封信她是断然不能再拿了。
洛九娘没有犹豫,当即返回了南桥院。
她前脚刚回南桥院,后脚院外便响起了重重的砸门声。
她打开门,看到谢无陵的心腹谢吏带着一小队人马出现在了院门口。
“如夫人,刺史有请。”
洛九娘:“这么晚了,郎君找妾身何事?”
谢吏并未相瞒:“今夜有刺客夜闯刺史府。”
“有刺客?”
洛九娘瞳孔微微睁大,“那郎君可否有事?”
谢吏:“刺史无事,如夫人跟我们走吧。”
洛九娘面露惶恐。
在这一刻,她有些把握不准自己是不是暴露了,“郎君、郎君为何会来找妾身?是不是在怀疑妾身?”
谢吏摇头不语。
洛九娘埋下心头的忐忑,跟着谢吏到了谢无陵的书房。
书房内,谢无陵面朝窗,负手而站,身影高大硬挺。
彼时,地上还跪着一名黑衣女子,女子手脚筋都被挑断了,就连嘴巴里也塞进了铁球,以防止她咬舌自尽。
“阿竹,我记得她是你的侍女。”
谢无陵回头,平静的视线落到洛九娘身上。
他声音偏沉,听着也没什么语气起伏,却让人不寒而栗。
“是。”
洛九娘看向黑衣女子,点头承认。
侍女名叫阿秀,是当初在南下江州的途中,和洛九娘一起混迹在流民群中的。
他们这伙儿流民,也只有她们俩人活了下来。
后来洛九娘成了谢无陵的姬妾,她也跟着来了刺史府。
洛九娘顿了顿,抬眸迎上了谢无陵的审视的目光,“阿秀确实是妾身的侍女不假,但妾身对行刺这件事并不知情。”
照今夜看来,谢无陵设套想探一下自己的底细,没想到却意外抓获了阿秀。
即便如此,她在谢无陵这里并未洗脱嫌疑。
谢无陵眉梢微挑,似乎要听她辩解下去。
“郎君。”洛九娘轻咬了下唇,眸中顿时泪光闪现。在太后身边这么多年,她既能做得了冰冷的刺客,又能扮得了柔弱无依的女郎。
“妾身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就算阿秀与妾身关系交好,妾身也不敢妄自把一个细作留在身边。妾身流亡了小半辈子,好不容易找到郎君这么一个依靠,怎么会傻到自毁前程。”
洛九娘深吸了一口气,眸中的泪光将落未落。
十分惹人生怜。
“若是郎君怀疑妾身,那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妾身、妾身毫无怨言。”
谢无陵并未开口,而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亦很平静,看不出半点端倪来。
书房里很安静。
瞧谢无陵这样子,侍从们自是大气都不敢出。
半晌后,他唇角忽而一勾,笑意并未抵达眼底,“今日叫你来,只是为了认认人,又何曾说过别的话?”
洛九娘擦了擦泪珠。
谢无陵继续笑道:“既然阿秀是你南桥院的侍女,那我该如何处置呢?”
洛九娘垂眸,“妾身不懂府上事务,一切都听郎君的。”
阿秀虽然与她有两年情分,但在这个刺史府,她得先保全自己。
“你不为她求情?”
洛九娘:“她是伤害郎君之人,妾身怎会为她求情?”
谢无陵唇边的弧度消失,转而吩咐抓着阿秀的侍从,“既然如此,就地处死吧。”
侍从:“是。”
洛九娘被谢无陵拉至身侧,骨节分明手指看似是在轻抚她的脖颈,实则是捏紧了她的后颈,让她直视阿秀的下场。
洛九娘动惮不得,被逼着直视阿秀。
刽子手干脆利落,直接在院中斩掉了阿秀的头颅。
一股血腥味蔓延开来,洛九娘眼底也染上了一抹血红。
人已经处死。
谢无陵松开了她的脖颈,淡声道:“既然你的侍女犯了事,明日起居注史会送一个新的过来。”
“是。”
洛九娘脸色微白,“多谢郎君。”
…
洛九娘从回忆里走出来,发现谢无陵的谢无陵的视线并未在自己身上多做停留。他一牵马绳,面无表情地带着队伍离开。
“夫人。”
阿月拍了拍胸脯,脸上又害怕又崇拜,“郎君的人马如此强盛,任谁也不敢觊觎江州。”
阿月是后宅女子,只是从别人口中得知谢郎君是如何如何的英勇,今日见到这么多兵马,魂都快吓飞了。
洛九娘回过神来,长睫低垂,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咱们江州兵强马壮,半点都不比建康的差,现在天下大乱,朝政由冯太后把持,陛下又是个傀儡,若是能让刺史……”
洛九娘捂住阿月的嘴巴,厉声道:“这话莫要胡说,若是让外人听去了招来麻烦。”
阿月没见过这般严肃的洛九娘,连连点头。
洛九娘松开手,继续让车夫前行。
阿月便是那晚过后谢无陵让起居注史送来的新侍女。
起初,洛九娘以为阿月是谢无陵派来监视她的,但几番试探后,她发现阿月并不知情。
洛九娘沉了沉神,撩开布帘看着逐渐远去的兵马。
她有些猜不透谢无陵的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