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许是裴千衡未曾开口,她倒是浑然不觉这恐怖如斯的氛围这一点点蔓延,直至传到四肢百骸。
世子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深沉,眼下的情绪是如何,难以捉摸。
沈湘雪敛眉,随后盈盈一福,语气委婉,“奴婢不知是世子,还望世子见谅。”
她稍低着头,从裴千衡的角度看去,头顶的幽光正好落在她光洁细腻的颈后。
很是谦卑的姿态。
灯影随着风交错摆动,如同此刻他脸上的神情,若明若昧。
良久,耳畔只有风声传来,一切都在此刻的窘困下,变得煎熬。
沈湘雪羽睫轻颤,眼前只能瞥见裴千衡左手上的一枚玉扳指,在暖融的灯下,散着耀眼的光。
“既是夜视有碍,又为何径自走动?”
他的身量极高,只需寥寥几字,便足以将气势倾覆一端。
沈湘雪眼睫稍敛,轻声道:“入夜暑热,奴婢起夜,只是想散散热气再回。”
暑热倒确实是有,却不足以只让她一人不得好眠深受搅扰。
裴千衡似是对她的答复无多挂怀,只是随意扫了一眼。
看清了院外赫然镌刻的清秋院三个大字,眼眸稍暗。
沈湘雪不知今夜的世子究竟意欲何为,他深夜在府上走动是为何,送自己回院,又是为何?
“承蒙世子相助,如今夜已深,还是该注意时辰,早些歇息。”
面上云淡风轻,可只有她自己知晓,此刻周遭仅有两人的困窘。
更何况,无论自己说些何奉承话,大概也只会像前几日那般,处处皆能寻出错处来。
正值她五感微麻之际,眼前的人倒是转身离去。
想来是困倦袭身,懒得同她谈论。
然而仅走出几步,裴千衡便顿足,凝滞了一瞬。
他逆光而立,如墨的发丝上也打着幽幽光泽,意味深长地斜了她一眼:
“往后入夜,便少独自走动。”
分不清是告诫还是叮嘱,沈湘雪只能继续仓皇拜谢。
“奴婢……知道了。”
*
浅月居
房中的妇人手中捻着菩提佛珠,静静在佛龛前站着,眉眼之间已然有了倦色。
大概是这些年在府上保养得当,秦氏虽是孀居多年,仍旧是比京中同辈的女眷年轻上些许。
二十几年前,秦氏也算是响彻四邻的京中美人,倾慕她的人不少,婚事也全由着长辈做主,嫁与了裴阳。
裴阳年少成名,是本朝最为年轻的镇国将军。
二十年前,皇家要开辟西线战场,派他奉命镇守桐赛关。
狄戎大军破关之际,裴阳率众巷战。奈何敌军箭矢如密雨,刀剑无情,他左臂中刃,伤势过重,赫赫有名的裴将最终命陨西关。
当时,秦氏不过新婚不足一年,腹中还有着夫君最后的骨血。
秦氏看着案上角落里的几个尚未署名的灵牌怔怔失神。
很快房外传来几声轻叩,“夫人,世子到了。”
眼中的失落和疲倦很快一扫而空,秦氏连忙喊着让人进来,顺便取出帕子将眼角未干的泪拭去。
无论如何,总不能在儿子跟前落泪。
随着门被推开,秦氏这才总算是见到了人。
眼前顺时亮起,可又很快便生出一分落寞。
心中仍旧一阵一阵的抽痛着。
裴千衡则只是入内,却并未走进,眸色中泛着寒意,傲气凌人的姿态毫不掩饰。
在母亲面前,当真也要这般吗?
秦氏隐忍着心中的起伏,朝儿子走去。
她的脚步虽快,可裙角却不觉摆动,每一步都走得极有分量,双手交叠的动作也是如平素那般恰到好处,只是发髻上的珠钗随着摆动微微起伏。
“这些日子母亲一直没见你,今夜无论如何也要喊你来这一趟。你,可好些了?”
秦氏一脸担忧急切地走上前,望着这个如今自己只能堪堪到他肩膀的儿子。
裴千衡侧转过身,目光从不远处的佛龛桌案掠过,微微点头嗯了一声,语调波澜不惊。
秦氏连忙收起忧思,对外喊了一声,“进来罢。”
很快,一位老仆打扮的老者佝偻着身子入内,怀里还用棉布不知包了何物。
郎中见了房中的两位贵人,连忙俯身跪下,“草民见过两位主子。”
裴千衡眼眸流转,目光在那人身上落了一瞬,又很快移开。
衣袖之间,扳指无声地转了几圈。
老者试探着抬眼,却不料正巧和主子遥相对视,身姿清瘦笔挺,脸乍一看清秀俊逸,眸子却是寒的瘆人。
瞬时脸色微僵。
一旁的秦氏自然未曾看出什么,打着精神在裴千衡跟前温声道:
“这是京中有名的李郎中,母亲夜里特地差他入府,给你看看。”
身后的郎中连忙拆开灰蓝棉布,露出他那早已磨得棱角圆润的药箱出来。
都说富贵人家的主子难伺候,李郎中也不是头一遭见到,更何况这荣国公府又何人不知?
他很快赔着笑道:“世子放心,草民行医问诊多年,各种疑难杂症不在话下,莫说是刀剑伤,就是断了手脚,也能给接上。”
秦氏在一旁应和着顿首,“这李郎中妙手回春,我时常有头风之症,也多是请他来府上把脉。”
裴千衡闻言,也只是波澜不惊地看着两人一唱一和,耳畔只觉得聒噪。
秦氏见他没再多言,便已认定了他默许,使着眼色让郎中上前。
只不过,李郎中才起身,便被耳畔忽然传来的声音将将止住了脚步。
“不必。”
秦氏同样一怔,抬起头朝着他望去。
却只看到了儿子神色淡淡,很是不耐。
“可、可还是有何问题?”秦氏一时失措。
秦氏也看得出,今夜儿子的脸色并不是多好,自己也想去凌烟堂瞧他,只不过却还未克服了心里头的那关,只能派人去请他来自己的居所。
如今,他既然前来,又何必再推辞?
裴千衡面色如常,侧目看着秦氏不安地绞着手中绢帕。
“如今……”
裴千衡喟叹一声,“已过去半月,您不会觉得,若是当真靠您救治,我如今还能站于此处?”
郎中一时呆愣原地,脸色惨白如纸,呆滞地看着秦氏。
“夫人,这……”
秦氏沉沉地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罢了,李郎中您先下去吧,稍后会让管家把诊金付您。”
直到房内只剩下了母子二人,秦氏这才放下原有的矜持,鼻尖不自觉红了一块。
“母亲也是今日才听程硕通禀,说你原是受了伤,母亲以为你是不愿意见我才避——”
“母亲?”
裴千衡背过身,下半句话悠悠落下。
“能对儿子这般下此狠手,当真是我的好母亲。”
秦氏脸上微变,眼眶蓄起层层水雾,心口也是一阵一阵的抽痛着。
“母亲当真不知你受了伤,只以为这些日子你是生母亲的气。……也是母亲的错,你怪我是应该的。”
秦氏将姿态放得极其低下,只求能得到眼前之人的谅解。
然,眼前的儿子却未曾主动看她一眼。
裴千衡眼神微微撇过墙角悬着的铜镜,看着秦氏一副关切的模样,嘴角骤然凝固,淡淡道:“知不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如今该是满意了。”
犹如一根利刺深深刺入秦氏的心尖。
满意吗?
倘若她知晓是如今的局面,落了一个儿子不认的下场,她当年便不会听信嬷嬷的话,铤而走险。
“母亲并──”
“伤口我自会处理,您不必费心。夜深了,您早些歇息。”
语气未显怒意,但却带着十分的生疏和赍恨。
原来,他还是这般恨自己。
秦氏的眸中像是淬满了寒冰,凝滞酸涩。
原本她也是想带郎中瞧他伤势的时候稍稍缓释下母子两人的关系。
但很显然,今夜,她讨不到任何好结果。
秦氏缓了缓,眸中早已泛起酸涩,强忍道:“你父亲早逝,母亲如今……也只有你能依靠了。眼下你伤势未愈,房中若是缺失什么,尽管差人来告诉母亲。还有清秋院里的婢女丫头们,她们都是我新招来的。你如今才入府,这些都需要磨合。”
裴千衡手中转动的扳指登时戛然而止。
他都险些忘了。
她也是秦氏招入府的人。
他眉心稍蹙,却又如点水蜻蜓,仅仅一刹,便释然般的舒展开。
秦氏趁热道:“她们入府时日尚短,想来还摸不清你的喜好。日后你若是都不满意,我再换。”
“不必。”
裴千衡压根不在意秦氏这般嘘寒问暖。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
事到如今,怎么扭捏解释不过都是徒劳。
“您不必费心。我身边,不需要什么婢女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