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拂晓,天边泛起鱼肚白,薄雾轻笼着高府,杏雏领着莫氏母女,去了夫人院中复命。
一行三人缓步行于石径上,露珠沾湿了鞋袜,莫母将昨日傍晚接生的惊心动魄娓娓道来。
莫母是为夫人的手帕交柳氏接生。
柳氏这一胎本应顺畅无比,但在腹中胎儿即将降世之际,柳老夫人却迷信吉辰,强行要求稳婆和药婆施展各种禁忌之术,企图控制天命。
柳氏翻来覆去痛了足足一个白日,腹中婴孩胎动愈趋微弱。
终还是怕没了孙子,柳老夫人无奈之下松了口,允准生产,可柳氏这时已是筋疲力尽。
药婆和稳婆先前竭力延宕,手段频出,此刻面对催产之难,竟束手无策,无力回天。
幸而柳氏有急智,遣心腹疾驰高府向高夫人求助。正值高夫人诞下麟儿,听后忙派了莫母去相帮。
莫母抵至柳府,映入眼帘的是满室哀嚎,她快步上前为柳氏诊脉,六脉微弱,气血两虚。
药婆与稳婆面露愧色,缩于墙角,无助至极。莫母疾步上前问询前情,得知种种不当处置,眉头深锁。
她也没再多耽搁,让大厨房即刻熬了一锅金玉满堂福禄粥。
糯米泡好,大火烧开,小火熬至绵密。
再加入去核的红枣、烤过的核桃仁,文火熬烂后放红糖、生姜,轻轻搅拌至均匀。
最后倒入鸡蛋花,一锅金玉满堂福禄粥便做成了。
其中红糖、生姜是重中之重。
古训云:“血虚者,温补为先;气衰者,甘润为宜。”红糖温热,善补气血,姜汁辛辣,助活血脉,二者合烹,恰为急救良方①。
待夫人用粥时,莫母又让人抓了当归三钱,川芎二钱,枳壳二钱,益母草一钱,白芷六分,火麻仁一钱,亲自煎煮了元气自生饮②。
一粥一饮下去,柳氏终是有了力气,配合着莫母的催产声,顺利诞下麟儿。
其中之惊险和荒唐听得莫婤频频蹙眉,言语间,她们已行至夫人院落。
只见朱门半掩,雕梁画栋间透露着庄严与静谧。
莫母整肃衣冠,理了理莫婤的花苞头,步入庭院。
院中几株梅花傲立,一丛翠竹随风轻摆,数名侍女穿梭忙碌。
一位大丫鬟打扮的侍女迎了出来,笑容可掬,言语间满是敬意:
“莫妈妈,夫人自晨熹便牵挂于您。您这一路风尘仆仆,实属不易,请随婢来,夫人正等着。”
说罢,这大丫鬟拉过杏雏,笑着将莫氏母女往夫人正房中引。
“多谢秋塘姑娘了。”莫母昨日便对夫人院中四个大丫鬟具已熟识,对着秋塘微微欠身。莫婤亦是眉眼弯弯,对着她客气地笑笑。
穿过三道屏风,一行人进了里间。
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和醋酸,晨光透过半掩的雕花木窗,洒在高夫人身上。
她倚靠在床榻上,身后垫着几层松软的锦枕,未施粉黛,面容姿态尊贵又慵懒。
身着一件温和象牙白色的长袍,上面以金线勾勒出祥云纹样,衣襟处还绣着几朵金莲,下摆微微开叉,很是宽松。
身旁候着另外两名大丫鬟,忆梅和袖莲。榻尾还立着两个婆子,高夫人唤她们郑妈妈和周妈妈。
见秋塘带着莫氏母女进来,便对着她们点头淡笑道:“顺娘,终是回来了,我已闻尔等事迹,实乃功德无量啊”。
“夫人谬赞了。”莫母闻言,谦卑低首,携莫婤依礼行拜后,缓步上前,为夫人诊脉。
一番细究后道:“夫人初胎分娩颇费周折,身体耗损非浅,此后务必精心调养,切忌骤然滋补,以免适得其反。”
夫人听罢,频频颔首。
昨日高大人求得高老爷旧交,今晨找来了御医把脉,其所言竟与莫母不谋而合。
字字珠玑,皆中肯綮,让她心中愈发看重莫母。
思绪万千,高夫人同莫母道:“顺娘,能否屈就于府中数日,专司调理之事?若能成为我高府食客,更是吾辈之大幸。”
古代大户人家常招揽才艺出众者,尊称“食客”,这一传统始于先秦,鼎盛于汉唐,直至明清仍有延续③。
古代医学尚未发达,懂得医理药性的医者或修炼养生之道的方士,因其能够治疗疾病或传授长寿秘诀,而成为权贵阶层争相延请的对象。
稳婆与之相似,因而莫母有把握能成为高府食客,摆脱王二的纠缠。
见此邀请,她顺势应了下来。
二人相谈甚欢,莫母同高夫人谈及坐月子期间的诸多事项,高夫人与莫母商议之后将会给予她的待遇。
其间,莫婤静坐一侧,聚精会神聆听二位长辈的对话,尤其对月银的话题格外留心。
然,当她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高夫人,高高隆起的腹部时,还是没忍住,想了个话术,佯装不解,天真地问道:
“夫人为何不束腰以塑形,如此腹部便不会显得这般突出了!”
据莫婤平日里观察,隋朝女性日常穿着较为宽松舒适,但在正式场合已出现了采用束腰塑造身形。
束腰虽多为腰带,但多裹上两圈跟现代的产后收腹带很像。
收腹带不仅能加速腹部肌肉恢复,更能有效预防子宫脱垂,保证脏器归位。
高夫人闻言,轻抚莫婤的花苞头,笑意盈盈道:“束腰太紧了些,我用着喘不上气。”
身旁的大丫鬟袖莲也适时插话,拿起贵妃榻上的腰带道:“夫人一早便试了,实在难受得紧。”
转头抬眸,莫婤瞧见了夫人的束腰,竟是一条精致的皮质束腰,还配了些金珠子、金坠子。
也是她想当然了,大户人家的束腰为凸显贵气,质地坚硬,透气性、舒适性奇差,还不能调节大小,夫人产后肚子需由大到小恢复,用着自是难受。
思及此,她道:“夫人,我有一改良法子。”
她向高夫人求了一块上乘布,质地柔软透气,承诺仅需三日即可制成改良版束腰。
莫母虽欲阻止女儿夸下海口,高夫人却不以为忤,反而温和地宽慰莫母:“无论如何,此物权当作我给小辈的见面礼了。”
莫婤闻言,俏皮撒娇:“若成品满意,夫人必有重赏?。”
高夫人听罢,笑声连连:“定不负你所望,功成之日,重赏加身。”
领导一高兴,就给了更大的许诺,莫婤深感——升职加薪指日可待!
又同莫母聊了一会,高夫人轻启朱唇:“后罩楼中还有一处屋子不错,愿可合心意。”
说罢,便让秋塘与杏雏,引着莫氏母女前往探寻。
穿过重重院落,行至下人院后罩楼,秋塘用一把小巧玲珑的铜钥匙,开了最旁侧的一道门。
莫婤比对旁侧,竟比其他屋子大上一倍,与外墙隔着十来步,角落还有一处连通外街的角门。
母女二人很是满意,同夫人道谢后,便回家收拾东西去了。
念着她们孤儿寡母两人,高夫人便让郑妈妈和另一张妈妈,再挑上两个魁梧的马夫,同莫母一同回去。
夕阳西垂,晚霞如织,将天际染成绚丽的绯红色。
莫氏母女一行人,踏上归程,车辙辗过青石板街,发出悠悠声响。
到了院外,两个婆子同莫母约好明日来接的时辰,就离去了。
莫母目送他们后,便同莫婤回屋收拾东西。
莫家不大,但带了个小院。
院子中安了一套石桌凳,东南角种了颗枣树,树下围了块地,养了些草药和香料,西南角还有口深井。
西边一间房,是个烧火做饭的灶房,屋外支了个棚子堆了好些柴火。
东边一大一小两间房,大间莫婤兄长住,小间是才砌的,准备莫婤大些再住进去。
正屋三间房,一间迎客,一间莫父的木工房,一间卧房,夫妻俩带着莫婤住着。
莫母收拾其他屋子,让莫婤拾掇完自己的东西,将她兄长那屋也整理了:
“你哥那些物件,平日间就许你碰,现今也由你收拾了,只都是些值钱玩意,小心些。”
莫婤人小,要带走的也少,多还挂身上,如勃颈上的长命锁,手腕上穿着辟邪珠的红绳。
其他的不过三五身衣物,几张帕子,两个药材香囊,一个父亲做的弹弓。
拾拢完自己的,莫婤乐颠颠地跑进兄长屋寻宝。
屋内布置的很简单,一张靠墙的土炕,除了枕头被褥再无其他。
炕头旁铺了张草席,四角用嵌贝彩陶龟形席镇压着,上面摆了套笔墨纸砚。
隋唐时没有书桌,写字大多都坐在席上,左手执卷,右手执笔,每个笔划间通过不断搓捻转动笔杆来书写。
如唐朝欧阳询的字,方正险绝,笔划转折之处,如斧砍刀削般刚硬,现代人临摹,每每以写到这种位置为苦④。
其实这都是必须捻转笔杆才能写出,可惜这种技艺到书桌流行的宋朝,便大体失传了。
莫婤心中琢磨着,日后定要找个老师,好好学学这门绝活。
草席旁是一个书架子,书架子上书收拢约莫二十来本,多是抄本,字体洒脱刚劲,除了四书五经外,多是些农书、医书。
莫婤大学时去濠江交流学习过一年,对繁体字还算熟悉,辨得竟有《齐民要术》、《神农本草经》、《伤寒杂病论》等典籍。
炕尾一个顶天立地松木柜,里面放了兄长几身衣物,在柜底还找到一套木质弓箭,一把折扇、一套棋具和一个黄花梨的小匣子。
匣子里装了几块碎银子,两枚印章,竟还有一枚蓝田玉佩。
将最贵重的玉佩仔细包好,莫婤拿起印章细细打量。
一枚印章刻着“莫禳”,大约便是兄长的名字;而另一枚刻痕很新,镌着“莫婤”二字。
忽的,鼻头一阵酸楚,她莫名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