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久经沙场之人,这毫不掩饰杀意的目光,让谢宁一个激灵,忍不住哆嗦。
谢宁用力握住自己的手指,眼前闪过萧容摩挲左腕的动作。
那里有一道丑陋的伤疤,代表着萧容曾经的至暗时刻。
萧容每次思考时,都下意识摩挲左腕的那道疤痕,却从不将伤疤示人。哪怕与谢宁交欢之时,不小心被谢宁碰到,她都下意识露出痛苦之色。谢宁曾心疼地亲吻那道疤,极尽温柔,以至于萧容终于肯抬起手,将左腕彻底亮在谢宁眼前,却说,“它时刻提醒我,恐惧和懦弱只是虚张声势的猛兽,真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后,反而发现,这世上没什么大不了。”
是啊,没什么大不了。
谢宁也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她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充满恐惧的懦弱少女。
所以,哪怕身体本能的害怕、哆嗦,谢宁还是咬紧牙关,仰着头,逼视谢远山,“我就一句话,除非给我一个弟弟,否则,我绝不会去做这太子妃!”
她没有将话说死,这也是萧容教她的,当掌握对方的命脉时,不要轻易露出底牌,越是含糊其辞,就越会让对方举棋不定,这样才会有更多的操作空间。
谢宁相信,谢远山明白自己的意思。
果然,谢远山彻底沉默下来,犹如一座亟待爆发的火山,视线锁定着这个干瘦的女儿,一时间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但他不敢轻举妄动。就连话,都不敢说得太过直白。因为,这里是京都。这座将军府,是皇帝派内廷亲自打理,就连将军府的仆役,也全都是内廷给悉心安排好的人。说好听了是恩宠,说不好听的,谁知道这里有多少耳目?
谢远山不敢赌。
而谢宁,要的就是谢远山的“不敢”。
一个人,一旦有“不敢”,有所忌惮,就离输不远了。
谢远山的沉默,像是闷雷酝酿在半空中。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谢宁始终高昂着头颅,没有半点屈服退让的意思。
这短暂的对峙,却让谢夫人李婉大气都不敢出。
她先是看看一脸阴沉的谢远山,又看看挺着脊背满眼倔强的谢宁,只觉得像陷入一场噩梦,丈夫依然是那个对她呼来喝去总是不满的丈夫,而向来任由自己捏扁揉圆的女儿怎么竟也变得这么姿态高昂、让人不敢直视?
李婉呆立在原处,她本可以像以前一样,掐一把谢宁,好好把她骂一顿,让她学会讨好亲爹,但此刻,李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得哪个都十分吓人,她连给谢宁擦血的手都僵住了!
这场无声的风暴终止于谢远山的一声冷哼。他已经意识到,再这么对峙下去,自己将彻底失去优势,于是甩袖而去,临走前,派人把谢宁锁进房间。
谢宁知道,这是一场没那么容易获得胜利的战役,但她绝不会让步。
她本可以直接走,但是,刚刚李婉急忙过来查看她的伤势,让谢宁仍旧忍不住对母亲抱有一丝奢望,所以没有立刻反抗。
谢远山冷眼看着她被下人带走,这才心里气顺一些。只是这火实在无处发,只好把李婉叫来,怒斥她怎么教养的女儿云云。
李婉低眉顺眼心惊胆战,不管谢远山怎么发泄怒火,她都只能跪在原地低着头,就连哭泣都不敢出声,只有忍不住时才啜泣一声。
谢远山又踢了她一脚,暴躁如雷,“哭哭哭,就知道哭!我问你,小虎的事儿,是不是你嘴上没把门,让那小贱人知道了?”
现在,谢宁已经沦为他口中的“贱人”。
谢远山天生巨力,一脚下去就叫李婉疼得钻心,腰胯处更是像当场断了一样,她伏在地上,有气无力,“我哪有那个胆子!我从来没在她面前提起过啊!”
谢远山不信,又逼问一番,确认李婉确实没说过,这才心里略微放下一点。
“那她怎么忽然说这个?难不成是觉察了什么?”谢远山自言自语,李婉痛得发昏,不敢回答。半晌,谢远山不耐烦道,“你去问问,她到底知道多少?”
李婉不敢耽搁,艰难从地上爬起来,浑身疼得厉害,几次踉跄才好不容易起身。
谢远山还在后面叫嚣,“也叫那丫头看看,我虽然不能打死她,但要是再敢这么无法无天,我可不会轻易饶她!你告诉他,老子打女儿,天经地义!只要不打死,皇上那里,我自有交代!”他虽然怕逼急了,谢宁真的把他宝贝儿子抖落出来,但吓一吓总没什么。
听了这话,李婉连伤药也不敢取,就这么肿着脸,一瘸一拐地去找谢宁。
谢宁看见母亲又一次鼻青脸肿,心中竟然也没有像上辈子那般难受。她只是冷眼看着,有句话一定要问她娘。
李婉一见到谢宁,就放声大哭。
“儿啊!你救救娘吧!”
“你要是不答应,你爹能把我打死!”
“当太子妃有什么不好,以后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说不定未来还是皇后,宁儿,你怎么就这么不知好歹呢!就当娘求你了,你就当给娘一条活路——”
扑通一声,她跪在谢宁面前,涕泗横流。
谢宁低头,望着自己的亲娘,嘴唇翕动,要说话时,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不知不觉哑了嗓子。她罕见地没有与李婉对着跪,甚至没有伸手去扶,只是平静地望着跪下哀求的母亲,一阵阵寒气直往心底窜,却还是不死心地问,“娘,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李婉愣住,“走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只要离开谢远山,只要——你与他和离。”
李婉猛一听这话,整个人都呆住了,片刻后怒斥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再怎么那也是你亲爹!他可是堂堂的镇远将军,离了你爹,别说你了,就连娘都没脸活下去!”
是了,总是这样。再次听见这样的话,也没什么稀奇。谢宁眼中那一丝不忍和心疼彻底散去。
见谢宁神情不对,李婉心里莫名有点发怵,又不敢不替丈夫问话,“你今天是得了失心疯吗?敢和你爹那么说话?还胡言乱语什么弟弟?你哪有什么弟弟?你娘我就生了你一个!要不是因为你是个闺女,我也不能被你爹这样嫌弃!”她语气中仍不掩对女儿的埋怨。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谢宁垂下眉眼,“娘,你替我给爹带个话。”
“就说,他若能拒绝这个婚事,自然皆大欢喜。不然,他失去的可不止是太子妃之位。”
话音刚落,她一记手刀落在李婉后颈,李婉当即身子一软,落入谢宁怀中。谢宁抱着她,像小时候母亲用柔软的怀抱抱着自己一样,谢宁轻轻将李婉拥入怀中,一个久远的本该由母亲给予她的拥抱,现在由她来给予母亲。李婉轻微挣扎,并未完全昏迷还有意识,只是身体吃痛虚弱无法醒来,谢宁靠近母亲耳边,又说了一句——
“他打你,只是因为他想打,我答不答应他都会打你。娘,”谢宁声音轻得像幽灵,终于肯承认一个锥心的事实,“我救不了你。”
她的嘴和她的心一样冷硬,眼泪却不争气地落下两滴,坠在李婉脸上。
谢宁把母亲抱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而后推门而出。
她在公主府吃得很饱,还有不少力气,轻易解决两个守门的护卫,到后院扯起一匹马,毫不犹豫地朝安定门策马狂奔。
将军府在西市,京都之中最热闹的地方,但安定门在最东边,多是马匹军需所在,人烟较少,离这里大约要一个时辰的路程,骑马则会快一点。
谢宁没有丝毫停留,直奔安定门附近的野猪林而去。
等李婉彻底苏醒过来,能动弹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她浑身剧痛,嗓子里都是血腥味,恍惚间想起谢宁跑了之后,不由得一个激灵,害怕得魂都要没了,喃喃道,“这个要命的讨债鬼——”
她想起谢宁说的话,自语道,“不会的,你只要答应,你爹就不会打我,一定不会……”然而这话却越说越没有底气,李婉害怕得瑟瑟发抖!
可她又别无选择,她只是个柔弱妇人,要是离开了丈夫,该怎么活下去?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来都是蜗于内院,有丈夫在,她还有个落脚安身的地方,要是丈夫赶走她——她要沦落到外面去了!
外面!外面的世界多可怕啊!那么多男人,就像边阳关那些凶狠的土匪一样,光是一个眼神,就已经够让李婉害怕了!何况,在外面,人人都可以随意看她,她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到路上的妓子,全世界的人都会来指责她、辱骂她、欺侮她!
光是想想外面的世界,李婉就恐惧极了!
这样的恐惧远远胜过被打的恐惧,以至于李婉强撑着剧痛,连滚带爬去找谢远山,“老爷——老爷!女儿她——跑了!”
谢远山虎目一瞪,“什么?!”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把李婉吓得扑倒在地,跪在地上不敢吱声。
“到底怎么回事!”
李婉伏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却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发烧,脑子都有些糊涂,心里知道免不了一顿挨打,却着魔般执着地问,“老爷……老爷!要是女儿答应了,你是不是就不会打我?”
谢远山气得上去就是一脚,这一脚直接将李婉踹得口中吐出血来,谢远山却不以为意,“问你谢宁那个贱人去哪儿了?听不懂人话吗?”
李婉只有进的气儿,没有出的气,听见谢远山这么问,脑子已经烧得不大灵光,“她走之前说……”无论如何,算是把谢宁要她带的话带到了,只是嘴里还是没有停,执着地说,“你打我是应当的,我没留住她,我要是留住她,留住了,你就不会打我……是不是?谢远山……是不是……”
她眼前依稀看见当年那个壮实的年轻人,笑起来一脸憨厚,对她说,“你、你放心,你这样的大小姐肯嫁给我,我、一定对你好!”
从前一开始的时候,谢远山不是这样的,谢远山还是她爹手下的副卫队长时,明明对她很好,到底是什么时候,谢远山开始打她的呢?
已经记不清了。
她和谢远山也有过蜜里调油的时候。
那时候,她爹李勇是军中正三品参将,谢远山不过是区区火头军,是李参将慧眼识人,将他从火头军调到前锋队,后来又提拔为副卫队,从队员到副队长、队长,最后升为副将。
李参将看中他的天生巨力,又觉得他憨厚忠诚,不仅一力举荐,还把最疼爱的小女儿李婉许配给谢副将——她爹李参将还在世的时候,她和谢远山很好,谢远山不识字,是李婉一个字一个字教会他。偶尔谢远山手重,伤了她,也会立刻满脸愧疚,告诉她自己本就天生巨力,控制不好,实在不是有心,李婉也就原谅了他。
许多年过去了,李婉记不太清什么时候开始,谢远山的无心变有心,打骂变平常。好像她爹李参将去世的时候,谢远山都还算正常,直到谢远山接替了参将的位子——
她的丈夫官位越来越高,李婉的日子却越来越难过。然而,越是难过的时候,她越是怀念当初相好的时候,总觉得谢远山终有一天能够回心转意。
“爹,你不是说,只要我不像大姐一样高嫁,就能安稳一世吗?”
李婉疼得模糊了。
她大姐李玉,嫁给了巡城司统领王占的儿子,巡城司统领虽然也是三品官,但作为京官,又肩负守卫京城平安的重任,实际职权是远高于李参将的,李玉当年算是高嫁,本该是好事,可惜出嫁第二年,就因为难产而亡。她爹背地里总说,是王统领家苛待了大姐,所以给小女儿找一个憨厚老实的人家,家世差点没关系,最要紧的是人品好,有出息,将来还能扶持一下家中幼弟李仁。可是她弟弟文不成武不就,连个功名都没有,要不是皇上垂怜,蒙荫了个员外郎,好歹能让李仁糊口,不然,李婉真不知道弟弟的未来在哪里。
不过,现在李婉不用担心李仁的未来,她好像就要没有未来了。
她还在问,“是不是……谢远山,宁儿答应了,你就不会打我,是不是……”
谢远山心急如焚,“疯婆娘!”他没空理会李婉了。谢宁留下的两句话,让他心中危机感大增,必须立刻找到谢宁!
“来人——”谢远山刚把下人喊来,又让人全都退下,他意识到,不能这么大张旗鼓地去找人,要是被皇上知道谢宁跑了,一定会不高兴。
他得把谢宁找回来,又不能声张,最好的办法就是他亲自去找。
好在,谢宁牵走的是府上的马匹,谢远山对军马尤其熟悉,稍加打听,再加上观察足迹,很快就确定下来,“去了安定门?难不成是想从安定门逃回边阳关?”谢远山几乎确定了自己的判断,怒极反笑,“看我回头不打断你的腿!”
知道谢宁已经离开半个多时辰,他也来不及多问,立刻就往安定门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