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日,幻境的这处漏洞骤然崩塌,魔气从裂缝里倾泻,黑灰的手指扒着裂缝,一群魔物从裂缝口钻进来,却被一道灵力轰然击飞。
苏临舟周身威压释放,他一手执剑,从飞扬的灰尘中走出来,毫无波澜的眼眸睨着乌泱泱的魔物,似是在看一群蝼蚁。
“苍嵘,我们现在去哪?”安客君一瘸一拐的跟在后面,膝盖那里隐隐发酸,他的步伐便慢下了许多。
“景城。”苏临舟薄唇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而后不冷不热的看了眼小瘸子,道:“落沉仙尊对你很严厉?”
安客君微愣,也是,苏临舟何等敏锐聪明,看到自己膝盖和后背的伤立马就能猜出这些来,他点点头,语气轻松,“是啊,我性子顽劣,师父自然严厉些。”
苏临舟不置可否,蝶魄剑在前面开路,涌上来的魔物被蝶魄剑毫不留情的捅穿,不一会魔物就死完了。
二人一路来到景城,那些魔物不知又从何处冒出来,饿狼扑食那般冲进了景城,开始啃食城里的凡人。
“苍嵘?!”安客君愕然的看着这人间炼狱般的场景,心里一阵发寒,“就算他们是幻境中的人,我们把魔物引进来会不会太过残忍?”
人群尖叫逃跑,推推搡搡,连小孩摔在地上都没人去扶一下,魔物大张着獠牙,一嘴咬穿了人的胸膛,以至内脏肺腑都流了一地。
整座城陷入一场无尽的大屠杀中。
没得到回答,安客君便打算跳下屋檐去救那个摔在血泊的小孩,虽说幻境里的命运既定,他无法改变,但能救一次也是好的,这样心里也会好受些。
“回来,”苏临舟不耐的将人拉回来,他眉峰下压,更显五官凌厉俊美,“幻境而已,你能救得了谁?”
安客君的手腕被紧紧攥着,他也不挣扎,只是低声道:“我只是看不下去。”
“你可知我为何要把本不该出现在这的魔物引到景城?”苏临舟见他没想跑,便松了手。
两人立于屋檐上,俯瞰人间炼狱。
安客君高挑单薄的身影在风中有些脆弱,他没什么情绪的笑了笑,“知道啊,我又不傻。你在扰乱此地幻境,这些魔物万年前本就不存在,一下子出现那么多,幻境定然会崩塌,届时‘河神’就会被迫现身。”
“那为何还要去救?”苏临舟微微挑眉,在他眼里这些都是万年前就死了的人,于他本就无甚关系,何必多此一举去救人?
“那个小孩和我很像。”安客君斟酌良响,给出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他也不是说要救谁,他只是想救当年的那个自己。
苏临舟眉梢微动,他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那孩子跪坐于尸山血海,亲人死绝,孤苦伶仃一人。
像?
那大概率是的,听闻离渊仙尊入玄昆宗之前是一户平凡人家的儿子,奈何天意难测,家破人亡,这才得了机缘入仙门修仙。
“那现在还要救么?”他难得有了点人情味,只是眼里仍旧含着冷意。
安客君也有些诧异,但他很快摇了摇头,他环视这座城,逼真的场景有一瞬间的扭曲,幻境快崩塌了,但那个小孩还是免不了一死。
就在魔物的爪牙快要把小孩穿膛破肚时,一只素白干净的手掌遮在他的眼前,没有过分贴近,却恰到好处的遮了下方的场景。
小孩或许已经死了,但他看不到了。
安客君倏然抬眼,而苏临舟此刻也冷淡的看了过来,波澜不惊。
下一刻,苏临舟一把拉过发呆的安客君旋身至高空,一道罡风擦着二人的发丝而去,慢一点就能要了二人的性命。
“回神。”苏临舟掀起眼皮冷冷的扫了一眼这二愣子,目光冰冷的看向对面。
安客君侧身看过去,与对面一人对上了视线,心底泛起一丝异样,他觉得这个人很矛盾。
那个人一袭灰袍,身子单薄,像是一张纸片,风一吹就随风而去,他的五官平平无奇,属于丢进人群就找不见那种,唯独那双眼令人难以忘怀。
那是双悲悯万物的眼,每一眼都很沉重,似乎随着历史长河,跨过万年看过来,像神明的视线一样。
但矛盾之处就在于他的眉宇间萦绕着一丝戾气,与那双富有神性的眼很违和。
“河神渊阿?”安客君皱起眉头,不确定的唤道。
苏临舟却摇了摇头,“他是河神的一缕邪念……”
“邪念?神为何会生出邪念?这得是何等怨念?”安客君只觉不可思议。
苏临舟勾起嘴角,像是一抹讥讽的笑容,“寒霄殿有古书记载,河神并非是因为神力耗尽而陨落的,而是因为……人性。”
安客君从对方的笑里感到一阵恶寒,他不禁喃喃:“人性?”
“万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凡人弑神。”苏临舟嗓音很轻,嘴角露出讥笑,眼里却如深潭一般深不见底。
安客君瞳孔骤缩:“弑神?!!”
音落,渊阿已经杀了过来,眼里是浓烈的恨意。
“既知弑神,缘何阻我?”渊阿的灵力化作罡风,带着不可抵挡的气势扑面而来。
安客君心下一惊,就算是一缕邪念,这厮的力量也不可小觑,他召出怀萧,与苏临舟合力劈出一道灵力,将罡风打散,灵力相撞,发出巨响,震耳欲聋。
渊阿一击未成,又连着挥出上千道灵力,摧枯拉朽,连下方的城池都被飓风卷过,化作齑粉。
“蝶魄万象生——”苏临舟一点蝶魄剑,只见蝶魄忽然变化作万千白梅花瓣,柔软的花瓣竟成了锋利的武器,将渊阿的灵力悉数搅碎,天边就像是下了一场雪那般。
渊阿目眦欲裂,他暴躁的吼了一声,幻境扭曲的更加明显,显然是他抽走了维持幻境的灵力,他手里凝出一把剑,朝着二人劈下来。
安客君旋身闪避,而后猛地落地,落地时身体陡然一沉,灵力骤然消散,他面色大变,这该死的病症怎么好巧不巧就在这时发作呢?但他一仰头就见苏临舟已然和渊阿对上了,但苏临舟再怎么天纵奇才也只是个金丹期巅峰,就算加上自己这个金丹中期也未必是河神的对手,何况自己现在神魂不稳,连灵力都没了。
是以苏临舟与渊阿每每对上一招脸色都会白上几分。
“苍嵘拖住!”安客君很庆幸自己是阵修,有的阵法不需要太多灵力也可运转,阵法讲究万物法则,一草一木一石子都可成阵。
他开始拖着冰冷刺痛的身躯去布阵,指尖破了一处又一处,还需时时警惕随时会出现的魔物。
最后一笔落下,他已然因为失血过多而眼前发黑了,他轻喘一口气,看着这森然个大阵,他咽了咽唾沫,随即仰头喝道:“苏临舟,把他引过来!”
苏临舟会意,他翻起手腕对上渊阿的一剑,佯装体力不济而被一路压着往下掉,最终落至大阵中央。
他迅速看了遍这个阵法,果断将蝶魄插进地里,与阵法外的安客君对上视线,二人齐声念了句咒语。
“嗡——”
大阵先是狠狠一震,而后在四周凝起蝶魄剑意纷纷刺向阵中人。
安客君费着最后的力气将苏临舟拉了回来,避开了乱飞的剑意,他跌倒在地上,“哇”的喷出一口带着寒气的血。
“离渊?”苏临舟眉心一跳,立马看出来安客君的神魂在剧烈动荡,连灵力都溃散的不成型,他目光一沉,也不管大阵里渊阿愤怒的嘶吼,果断割破自己的手指,挤了几滴血在少年的嘴里,低声道:“神魂,归位!”
安客君昏死的意识骤然聚拢,他从苏临舟怀里坐起来,呕出许多血来,他颤抖着嘴唇,想说出一句“谢谢”,但对方压根没给他机会。
阵法里的剑意像是凌迟在渊阿身上,将渊阿剐的鲜血淋漓,而幻境也在渐渐崩塌,天边破了几处大洞,吹进些许山风。
“这邪念有那么容易杀死?”安客君步履拖沓的上前,谨慎地看着阵法中央跪着的河神。
苏临舟召回蝶魄,他的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搭在剑身,而蝶魄也回之一阵剑鸣,他收起剑,解释道:“邪念不足本体的十分之一,且他被困于此地万年,早就没什么力量了。”
似乎为了印证这句话,周遭的幻境彻底粉碎,却成了一片片回忆——
山海酝一子,名渊阿,渊阿性温和,他游遍天地,见众生悲喜,悟万物之源。
他掌河海清平,受世人供养。
而后魔神降世,世道混乱,人心惶惶。
人们开始异想天开,将人性剥离的面目可憎,他们觊觎神明的长生和力量,所以,他们想要弑神。
弑神、弑神,拆其骨,啖其肉,便可重获新生,长生不老。
然魔神狡诈,祂惯会利用人心,在幕后推波助流,赐凡人弑神法阵和弑神利器。
于是,在弑神的那一天,河神渊阿站在弑神大阵里仰天大笑。
稚子好奇:“娘亲,他在笑什么?”
对啊,笑什么?笑这荒谬的世道。
“尔等心思不正,妄想弑神,”渊阿失望的看着人群,“吾便以神的名义诅咒尔等,不得往生,不入轮回……万年后,邪念出世,便是你们的因果循环……”
音落,渊阿的身影骤然消散,化作淡金色的光芒,归往天地,霎那间,河水透亮明净,山峦翠绿。
神明陨落,万物重生。
与此同时,参与弑神的人血肉腐烂脱落,白骨森森,状若恶鬼。
不知情的人欣喜地看着天地间的清明,殊不知这是神明的陨落。
——
幻境彻底消散,荒芜虚空中,一人着灰袍,缓缓而来,他的眉目依旧悲悯,一如万年之前。
他悲悯温和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神情似有解脱,语气却依旧凉薄。
“我从未原谅苍生……”
“苍生本不配,但还是有人愿意去守护,”渊阿轻笑,“万年前的诅咒落到了现今,早已深入骨髓,确实需要神族后裔的血脉净化,但我未曾料到竟真的有人愿意放血,是我肤浅了。”
他拂袖,空中浮现出一面水镜,镜中一个巨大的净化阵法悄然运转。
而阵中人一袭天蓝色衣袍,清俊出尘的面容已经一片惨白,四肢的血缓缓流进阵法,又被转化为神族灵力输入泉水,而被净化的泉水流向景城,涤荡着苍凉的城池。
渊阿收了水镜,看向身后两人,语调缓慢,“我以水悟道,见众生悲喜,最后也死于凡人弑神。可谓是,生于苍生,死于苍生。”
“而今,大道泯然,故人已去,我也该去了。”
音落,渊阿对二人遥遥一笑,其实他说了假话,故人就在眼前,却非彼时人,相认与否都不重要了。
执念消散,大彻大悟之时回想的竟还是这人间。
渊阿看着自己的身躯消散,突然很是感慨,他想:我还是喜欢这人间的。
安客君看着河神消失,心里一空,心情莫名低落。
“咒术解了。”苏临舟冷淡的声音将他的神智唤回,他看着对方冷酷的侧颜,鬼使神差的问道:“苍嵘,你修的不是无情道么?为何还要拯救苍生?”
苏临舟微微挑眉,玩味的重复道:“拯救苍生?”
他凉薄的笑了,“我为何要拯救苍生?苍生与我何干?”
“那你……”
“离渊,”苏临舟向前一步,拉进了二人之间的距离,但他身上的血腥味更加浓重了,他的眼乌沉沉的,窥不见一丝亮光,“我不过是,在其位、谋其职罢了。”
渊阿留下来的虚空骤然破碎。
安客君脚底一空,整个人往下跌。
掉进水里时,他颇想破口大骂,这幻境怎的是在河面上?不是在山上入的幻境么?!!
但还未来得及骂呢,他就被河水呛了一口。
现下他灵力溃散,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压根没什么力气去游上去。
于是,安客君吐了几个泡泡,就放任自己往下坠,任凭冰冷的河水将他包裹。
哗啦——
一只苍白有力的手一把揪着少年的衣领,猛地往上一拽。
破出水面的那一刻,安客君重重的咳起来,随即他就被人丢到了岸边的青石板上,身上湿漉漉的衣衫也被人掐诀烘干,松松垮垮的穿在身上,露出少年精致的锁骨。
“你要摔死我么?”嗓音沙哑慵懒。
苏临舟看着这厮不人不鬼的模样,眼里再度闪过一丝嫌弃,“摔死算了。”
安客君笑起来,没了灵力支撑,他现在就是个普通人,连最基本的御寒都做不到,骨缝里还渗着丝丝寒意,但这副模样太狼狈了,他不愿在人前那么脆弱。
于是他强装镇定的爬起来,不料后背的伤口又裂开了,被布料一摩擦就疼的要死,他的五官有一瞬间的扭曲,“……”
身上一暖,他诧异抬眼,却见苏临舟淡漠的目光落在河面。
这人居然给他施了御寒术,还以为就是个冰渣子呢。
“在看什么呢?”
苏临舟轻轻摇头,“能走么?”
“我能说不么?”安客君懒懒笑着。
结果就是他被苏临舟提溜了一路,硬是提到了净化阵法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