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昭晨宫愈发清幽,白日里下人走走停停,还能有些人气,到了夜晚众生皆息,这股阴凉寂寥的感觉便趁着夜色渐浓悄然攀了上来。
沈琴央刚梳洗完准备上床睡觉,把脚伸进被窝里,竟感受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手伸进去一掏,原来是小猫。三只猫里最调皮的那只狸花,正在沈琴央手心里咪咪咪地叫。
它们其实已经长大了许多,先前三只都小小瘦瘦的,走起路来四条腿都忍不住发颤,看得人心惊。现在比刚捡回来的时候看着活泼,也结实多了。
沈琴央有些无奈,竟然钻到她被窝里来,幸亏自己没压到它。只好又穿了鞋袜,披了件外衣,抱着小猫准备去放回窝里。
寝宫太大,将它们安置在屋里总是乱跑,找起来也费劲,好几次竹苓白芷都出动了也总是差一只死活找不到。这么冷的天生怕它们自己跑出去冻坏了。结果往往是提心吊胆找上半天,最后才发现原来钻到了柜子里、床底下,各种意想不到能藏身的犄角旮旯。
于是沈琴央就命工匠在后院拓出来一间暖阁,专门给三只小猫住着,怕它们被圈着憋闷,地方也划的十分宽敞,里面设了许多高架,爬梯,让它们平日里自己蹦着玩。总之一应俱全,白芷时常进了暖阁里都不想出来,非要和小猫们玩上一会,等到手头上的活不得不做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沈琴央从寝宫后门出来,离暖阁还有一小段路,走几步就到了,但门一开还是猝不及防被冷风扑了个满怀。她下意识把小猫往怀里圈,一抬头却发现后院的宫墙上坐了个人。
那人背对着月光,一条腿散漫地垂下来,他竟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坐着,面对沈琴央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
“皇嫂,许久不见。”
沈琴央闻声才知道,又是那个莫名其妙的舒王,他大半夜蹿进后宫里来做什么?还坐在昭晨宫的墙头?
“本以为舒王殿下只是爱好夜里在后宫行走,没想到还有半夜翻墙这种雅兴。”沈琴央不咸不淡道。
贺成烨疏朗一笑,他坐的姿势随意,发髻上还是插着那只玉箫簪,明明在行半夜偷偷爬墙意图潜入宫妃院内这等猥琐行径,却被他搞得颇有些行事不拘小节的江湖游侠风格。朱红色宫墙与他石青色相衬十分突兀,他像是与这皇宫格格不入的异类,身份却是实打实的王公贵族,皇家子弟。
“皇嫂谬赞了,我只是路过此处,从外面的墙根捡到了你的猫。”
“喵喵喵...”
沈琴央低头一看,自己怀里的那只狸花猫早就不知何时玩累了睡过去,喵喵的叫声是从贺成烨的怀里传出的。
他从墙上纵身一跃,身轻如燕地落在地上,都没发出多大的声响。走进过来,怀里果然也躺着只小猫,正是三只猫里雪白的那只。
贺成烨低头看它道:“好像是从墙上跳下去时伤到了,腿有点瘸。”
沈琴央一皱眉,难怪叫得惨兮兮的,宫里倒是有会看犬兽的太医,就是不知明日当不当差。她正琢磨着在心里安排,就听贺成烨道:“皇嫂这里有没有细些的木棍之类的,再拿些绷带纱布,我方才给它接了骨,但还得绑个腿养两天。”
沈琴央颇有些意外,“你还会正骨?”
贺成烨笑笑:“给小猫可以,人就难为我了。”
原来是个半吊子,沈琴央还是有点怀疑他的技术,心里还是准备明日找个懂兽医的大夫来看看,今夜先信他一回凑合过去吧。
“要多细的木棍?”沈琴央问道,开始思考暖房里备着的杂物里有没有合适用的东西。
贺成烨看着她无意识微微蹙着的眉头,不知为何就想逗逗她,“同皇嫂小指这么细的就很好。”
沈琴央白了他一眼,转身进了暖房。
一进暖房,周身顿时就被暖意包裹起来,她就穿了一件寝衣披了件不算厚实的外套,冻得早就有些僵了。贺成烨跟在她身后进来,四下里一看,不禁愣了愣。
三只猫跑了两只,大概率是傍晚白芷进来添食盆的时候门没关紧,于是两只里狸花往屋里跑,白猫往墙上跳,所幸第三只老老实实呆在窝里,现在已经睡熟了。
沈琴央把怀里那只狸花放在一起,又找了另一张软垫铺开,“把白的那只单独放这里吧,不然晚上睡觉再被另外两只压到腿。”
贺成烨点点头,十分听话地把猫放在沈琴央刚刚铺好的垫子上,她又找来了一截小木棍和绷带,撕成了细细的条状递给他,在他身边一同蹲了下来。
贺成烨都不知道她从哪找来这么合适的木棍绷带,这暖阁看起来就是完全建给猫住的,竟然还常备的如此齐全。他不禁开始好奇那一面墙的博古架上还堆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总不能都是给猫用的吧?
“看我干什么?你不是要给它绑腿吗?”
“哦,好。”
沈琴央有点莫名其妙,这人刚才不还伶牙俐齿的,怎么进了暖阁突然反应迟钝了似的。
不过做起事来手上还算精细,小奶猫的腿又细又短的,他绑的却又快又好,猫没受什么大罪就已经处理好了。
“它叫什么名字?”贺成烨随口问道。
沈琴央沉默了会儿,“没起。”
“那你们主仆几个平时怎么分它们?”
沈琴央伸手一指,“这只白的,那只闹腾的狸花,和那只更闹腾的狸花。”
这下沉默的换成了贺成烨,“现在起个吧。”
沈琴央思索了会儿,“小白,小狸,小花。”
贺成烨闭了闭眼,替三只听不懂人话的猫无语了半响,才心悦诚服道:“行...你的猫你说的算。”
沈琴央看了他一眼,“舒王殿下现在竟承认是我的猫了?当时不是还凶神恶煞地要同我抢,说我喜欢拿猫猫狗狗的命取乐解闷?”
贺成烨小声笑起来,怕吵醒了刚刚睡下的小猫们,“皇嫂好生记仇啊,而且我那也能算凶神恶煞?”
沈琴央不以为意道:“所以你今天来是打算看看我有没有虐待它们,现在小白腿伤了,的确算我的过失,你要取走吗?”
贺成烨见她又摆出那日御花园时一副戒备的表情,活像个大猫护着小猫似的,笑着开口道:“我只是今夜陪皇兄下棋晚了些,就留宿宫中了。那日御花园也是,并非娘娘所谓的爱好在后宫嫔妃处游荡。”
所以真只是路过昭晨宫,还救下了受伤的小白,人家原本想给它接了骨就偷偷放回去,结果被自己撞见还当登徒子羞辱了一番。
沈琴央不自然地一咳,她是不会道歉的,总归是他夜闯皇后寝宫的罪名大些,自己不声张就已经当感谢他了。
“对不起。”
沈琴央一愣,没想到贺成烨反倒突然向她道了歉。
“罢了,看在你救了小白的份上,今日之事我会保密的。”
贺成烨嘴角微微一勾,脸颊处皱起一道好看的褶皱,似是酒窝。
“我说的是先前在御花园,对你妄下定论,断定你会待它们不好。”
沈琴央倒是没想到这一茬,宫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心肠歹毒,多他一个舒王又能如何。她摆摆手,“若是这个,就更没必要了。”
贺成烨在这方面却异常固执,坚持道:“你可以觉得无所谓,但我必须要道这个歉。”
他其实在墙头上坐着,看到寝宫后门被她推开,冷风里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却先抱紧了小猫时,就已经知道沈琴央一定对它们很好。甚至更早,发现小白时,虽然它腿摔断了,但能看出来它被养得很好。
但贺成烨也实在没想到她这么夸张,专门腾了间暖阁出来养猫,屋里一应俱全不说,还摆了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东西,连他都没见过,但一眼便知是专门给小猫做的。
他指着一个缠了一圈圈麻绳,立在墙角的桶柱问道:“那是什么?”
沈琴央扫了一眼,“哦,那个,猫抓板。”
她解释道,小猫爱到处乱抓磨指甲,与其到时候所有家具都被抓的乱七八糟,还不如直接做个东西让它们尽情抓。
贺成烨又指着另一个滚轮一样的东西问,沈琴央答道:“健身跑轮,冬天也不能出屋子,权当锻炼身体。”
“那又是什么?”
“猫砂盆,它们会自己埋粪便,拿镂空的铲子一铲扔掉就行了。”
沈琴央又介绍了好几种猫咪生活用品,当然,古代人养猫没有这种概念,都是她按照在现代养猫时买的东西为原型自己做的,有些大件画了图纸请宫里的工匠做。
贺成烨对这些东西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每个都研究了半天,向她讨教一番。两人交流了半天养猫心得,等回过神来沈琴央才发现自己今夜说了太多的话。
还是同这个身份成谜,颇为可疑的舒王。
贺成烨最后摸了一把小白,小白早就睡着了,但似乎已经熟悉了他的味道,知道是救了自己的恩人,在梦里都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
“时候不早了,就不多叨扰皇嫂。”
沈琴央心想你叨扰也早就叨扰半天了,一直心思都放在猫上,现在才意识到孤男寡女在深夜共处,还是皇后与王爷这种身份,委实太过大胆。万一被人撞见或者被有心之人发现,她多年来在后宫中的谨小慎微算是白费了。
怎么每次与舒王见面都是如此不合时宜的场景时间。
不过皇后与王爷...她突然想起来玉贵妃口中所说的那本《偏执王爷与恶毒皇嫂》,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按照玉贵妃的说法,舒王这么多年卧薪尝胆就为了暗中集结势力,待到羽翼渐丰便意欲谋反。这种人怎么看都该苦大仇深,心机颇深的样子。
但她打量着眼前的舒王,分明一副吊儿郎当,不干正事闲散王爷的样子,起码同什么偏执阴郁这种词没什么太大关系,但凡见过舒王本人玉贵妃都不敢对着她这么编。
不过万一他真是在演戏呢?
令所有人误以为他就是个不务正业的王爷,不堪大用,连贺成衍这般谨慎小心做事永绝后患的人都如此信任他。倘若真是如此,未免演得也太好了。
贺成衍不是他亲哥是事实,登基后大肆诛杀驱逐他的手足亲兄,活活气死了他爹宗亲王也是板上钉钉。舒王对他这个假皇兄若说没有一点怨恨,沈琴央是不信的。
至于他究竟有没有筹谋篡位...沈琴央即便看不清眼前这个舒王,却相信一般定律,但凡皇室宗亲,有几个从未肖想过那把天下至尊的龙椅?不过是有那个心没有那个胆罢了。
贺成烨注意到沈琴央怀疑的眼神,笑问道:“皇嫂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沈琴央:“...”
对此人,沈琴央的确有许多不解,但既然玉贵妃一个劲地想撮合她与舒王,就证明在她看的那本书里,舒王是对玉贵妃不利的角色。
所以对沈琴央而言,也临时算半个友军。
她想到玉贵妃的人从宫外探听来的消息,忍不住开口问道:“松香山春猎,你去吗?”
舒王原本做好了许多被她问话的准备,没想到最后她竟问了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看着她一时间有点发懵道:“松香山春猎?我为啥要去?”
这个表情不像装的,他是真的压根没打算去。
可玉贵妃如此笃定舒王会在松香山春猎时登场,那她所熟知的剧情里这一段就绝对有舒王,甚至还占有十分重要的戏份。不然不可能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忙活了半天沈琴央去松香山的行程,临行前才想起来去舒王那头确认。
眼看着沈琴央的表情更加怀疑了,贺成烨有点摸不着头脑,“额...我要去吗?”
沈琴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按理说,该去。”
贺成烨有些无奈地笑笑,他以前怎么没听说这位皇后娘娘这么不讲道理的?
“松香山春猎再怎么说是为了擎栾族的觐见,明面上到底也算春猎,届时又是要骑马又是要杀生的,你看我这副身子骨,能经受的起西北的烈风吗?”
说着他还自顾自转了一圈,他抬手张开双臂时掀起的斗篷下,清瘦的身形一闪而过,带出了阵茶竹香气,茶味的淡雅里又有些许竹木清肃的凛冽。
沈琴央才不信他这套装模作样的说辞,宫院的宫墙不算矮,他方才抱着猫自墙上跳下来的身手,虽看不出太多深浅,但绝对是习过武的人。
舒王在她看的《隐玉匣》里都是自幼带病的,儿时连多走几步路都费劲,还能练武?
但她没揭穿他,贺成烨既然打算装,挑明讲出来对她也没什么好处,反倒引他忌惮。
“那便不去吧。”
沈琴央起身开了暖阁的门,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贺成烨也起身,自站在门边的沈琴央面前经过时,随口似的问了一句:“你希望我去?”
沈琴央凝着眉头看回去,已经习惯他口无遮拦的说话方式,但还是觉得他莫名其妙,“随王爷的便。”
他又笑起来,背对着她行至院中,月亮比他刚来时挂的高了些,院里也亮堂许多,能看的见他转过身来后淬玉般的脸和清晰的眉眼。
“总之,今夜我很开心,谢过皇嫂了。”
说完,他凌空一跃,攀着宫墙就翻身跳了出去,身手干净又利落,丝毫没有掩饰之意。
明明刚刚还在口口声声说自己这副身子骨经不住西北的烈风,她竟完全没看出来哪里经受不住!
沈琴央叹了口气,兀自关紧了暖房的门,回了屋里。
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太在意这个舒王了,此人在宫中,甚至在整个书中世界里都是如此的格格不入,行事跳脱。按理说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一个确切的目的,才能推动着他们构成一条条主线支线,继而令剧情发展下去。可贺成烨的目的是什么?当真如玉贵妃所说的,为了扮猪吃老虎,报宗亲王一家的血海深仇,将贺成衍取而代之登上至尊之位吗?
沈琴央有种直觉,舒王的目的不会如此明显直白。
他看似行事随心随性,沈琴央却觉得他比这书中所遇见的所有人都要复杂。
就这么细细想着,不知不觉也渐渐睡去了。
待到启程松香山的前三日,玉贵妃突然兴冲冲地奔到昭晨宫来,说自己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沈琴央给她倒了三大杯水,看着她一口气全部喝下去,才抹了抹嘴得意道:
“你猜怎么着?当真是天助我们,今日舒王入宫,突然传了消息出来,说此行松香山,舒王临时也决定要去了!”
沈琴央倒茶的手一顿,他不会真因为自己那一句话就决定去了吧!?
按照一般常理,他堂堂一个王爷,即便再游手好闲,去一趟松香山来回三月有余,还是他原本就没安排过的行程,怎么说也不能如此草率。再者松香山春猎又不是真的去游山玩水,算半个政治外交活动,他在贺成衍面前向来是不涉半点朝政,不问一句政事的人设,就这么眉没头没脑地突然提出来要跟去,就不怕贺成衍疑心吗?!
但贺成烨临走时看着她问的那句“你希望我去?”现在却反反复复在沈琴央脑子里播放。
他还真有可能随心所欲,就因为自己这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