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头灯火通明,照亮了朱雀门外执戟羽林郎的盔甲,也映得宫道上武官的身影分外轩昂。他遥遥一礼,转身大步而去。
素罗伞盖下,皇后杨观照略有困惑,问道:“那是?”
“禀娘娘,北宫卫士令卢玄遇。”随侍的谒者轻声道。
杨观照略有所思,转向旁边的中宫尚书崔令光,果见她神色怪异,悲喜难辨,不禁感慨道:“妾心如镜面,一规秋水清。郎心如镜背,磨杀不分明。[1]”
崔令光黯然道:“卢玄遇丧尽天良,自甘堕落,微臣和他早就恩义两清,求娘娘明鉴!”
皇后叹息不语,抬手拢了拢肩头雪狐裘,
远处军阵变动,外围甲士分列两边,如林火把中,一顶金碧辉煌的软檐垂纱肩舆在羽林卫的簇拥下,有条不紊地出了广场。
皇后皱了皱鼻子,空气中弥漫的血意淡了不少。
她遥望着那顶肩舆,狞笑道:“政令虽是本宫发布,可濯龙园却是她带兵屠戮的。百官纵然不甘受制于本宫,也决计不会让她如愿。迎云中郡公入京,便是挑明了态度。”
“云中郡公也是宗室,进京奔丧原是分内之事,丞相此举并无不妥。”崔令光定了定神道。
当日御舟上数百人,全都化为纸上墨痕。濯龙园血流成河,丞相府却安然无恙。疾风骤雨触不到权力巅峰的人,遭殃的永远是底下的蝼蚁。
崔令光不胜唏嘘,却半点不敢表露,深知自己也是蝼蚁。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皇后沉吟道:“虞相能否功成,要看郡公有没有命活着入关。”她说完后,若有所思的瞟了眼崔令光。
崔令光会意,低眉道:“微臣明白了。”
“如今不比从前,关外鱼龙混杂,凶险异常,咱们又无兵权。你行事需万般谨慎,切莫暴露身份。”皇后语声关切道。
“是。”崔令光拱手道:“娘娘多保重,微臣天亮便出发。”
**
雁门关城雄浑壮阔,夹于两山之间,东西翼和城墙相连,穿云插雁,苍龙般蜿蜒伏于山巅。
霜降过后,百草枯黄,断雁哀鸣。
远处山坡上,两匹骏马悠闲地啃着草皮。
一株参天古桑下倚着个身形伟岸的胡服青年,眉目深邃,气宇轩昂,正握着只陶埙忘情吹奏。
他膝上伏卧着一个女子,身着玄青窄袖袍,颈间围着领雪狐裘,如云乌发结成长辫拖垂在身前。
乐声低缓苍凉,千回百转,一曲将了时,小憩的少女猛地一颤惊醒过来。
“阿燕,怎么了?”青年放下陶埙,宽厚的大掌搂住她肩背,轻抚着道:“大白天也做噩梦?”
女子面色煞白,浑身颤抖,声音含糊而沙哑,几乎语不成调。
**
她又梦到了苍鹤径,荒山戈壁间除了莽莽黄沙,只有孤魂野鬼般游荡的她。
“你叫什么名字?”那个声音清泠悦耳,像极了记忆里故乡的雪山融水,汩汩流过时碎冰相撞,美妙绝伦。
“燕然。”她如同之前千百次那样,傲然道。
“嫣然一笑百花迟……”洛阳人呢喃,嗓音低沉而温柔,带着生涩的恭维,“你笑起来的确很美,比世上所有花都好看。”
可她笑不出来,因为她要亲手杀死心爱之人。
“君不闻雁门关外野人家,不养桑蚕不种麻。百里并无梨枣树,三春哪得桃杏花?[2]”她随口哼唱着,打起精神道:“我们那边没有百花,只有荒山。”
彼时她还没到雁门关,但洛阳人并不知道。
“燕然勒功,封狼居胥?”他恍然大悟。
父亲给她取名燕来,原是有深意的,可她觉得太小家子气,兀自改成了燕然。这下够气势,却和姊妹们格格不入。父亲严令她对外声张,并再次告诫她身为逆王之后,无需建功立业,更不用出人头地,平凡便是最大的福祉。
父亲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年少的她狂妄自大又愚蠢,一度因他的软弱感到羞愧,直到变故发生……
“你会等我吗?”洛阳人清泉般的声音缓缓淌过心田。
“等你做什么?回来娶我?”她从马背上转过身,歪头冲他笑。
“你若肯嫁,也未尝不可。”他垂下眸子,朝她摊开攥了一路的手:“没有它,我什么都不是。你拿着,等办完事,我带你回京。洛阳繁花似锦,园林冠绝天下,不像这里寸草不生。”
他掌心躺着一枚首尾相连的双鱼佩,用罕见的血玉雕琢,在夕阳下闪动着凄艳的光芒。
她常和丝路客商打交道,见过珍奇异宝无数,自然看得出这玉价值不菲,也愈发坚信他身份可疑。
他伤势好转后,她便羞于直视。剥去偶尔流露的阴鸷和狠戾,他的骨秀神清俊雅出尘令她心旌摇荡,第一次明白何为如瑶阶玉树。
她甚至想放下一切同他坦白,说服他放弃使命,和她一起远走高飞。
可她做不到,离家出走那天开始,她便注定此生要舍弃自己,去做顶天立地的高山,护佑她善良的父亲温柔的母亲和幼弱的弟弟妹妹。
正常少女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心如鹿撞,满面娇羞。
可眼看图穷匕见,他还无知无觉,她便也无需再做戏,只随手拈起了那枚玉佩。
指尖触到温热的汗意,像她永远无法坠落的眼泪。
“我会等你回来,带我去看洛阳花。”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摸到他腰间佩刀时,他正低头吻她。
劲风挟着流沙,从四面八方撕扯、冲撞、摇撼,她拼命挣扎却无处着力,恐惧、绝望和痛苦汹涌而来,她快要被淹没了。
**
秋阳惨淡,落在颊边丝毫感觉不到暖意。两只宽厚有力的大掌托着她的头,正耐心得按揉着,像是要帮她驱散盘踞脑中的阴影。
燕然心神渐定,脑海逐渐清明,攀住他的手腕,握了握道:“阿曜,我没事。”
她起身拍掉衣裙上的草屑,转身往前走了几步,沉默地眺望着远处的崇山峻岭。
“有咱俩据守关外,朝廷走狗休想再动郡公府半分。”身后传来低沉浑厚的声音。
高大魁梧的胡服青年缓步走来,牵起她的手宽慰道。
她正是云中郡公那个失踪的女儿,没有葬身狼腹,也没有嫁作人妇,而是落草为寇,成了驰名关外的悍匪。
这青年则是她最忠诚的追随者,他们自幼青梅竹马,多年来相依为命,情分超越主仆,远胜兄妹,如今已是枕边人。
白日里杀伐奔波,充实而刺激。可午夜梦回时,她需要炽热的肌肤熨帖孤寂的灵魂,也需要健壮的身躯填补虚妄和空茫。
欢情是对抗痛苦的灵丹妙药,一直以来屡试不爽。
她最喜欢的,莫过于云销雨霁后他意犹未尽的亲吻。颔下粗粝的胡茬带来阵阵刺痒,似乎连灵魂都能激起战栗和酥.麻。
这些都是洛阳人所不能给的,他到死都是个少年,青涩、稚拙、羞赧、天真、莽撞,轻而易举就被她俘获。
可年少的她不明白,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
得到他的身心,她却也失去了自己的。横刀相向后,她更是噩梦缠身再难解脱。若非如此,她与贺兰曜之间应该也不会……
她苦笑着摇头,其实有没有那个人,他们都会走到一起吧?
这些年来漂泊不定,从云中到盛乐,从清水河到黑坨山,再从马邑古道到雁门关,他们走了五年。从始至终,贺兰曜一直鞍前马后,唯命是从。
可他是外人,她对他没信心。
别云寨建立时,为作试探,她假意提出与他分割,许他衣锦还乡,娶妻生子,却遭他极力回绝,并在激动之下暴露了隐秘的心事……
自那以后,他们之间再无隔阂。可打破了那层边界后,他们之间的氛围就变得奇怪起来。
她有些沮丧的发现,无论她树立的威望有多高,在他心里,却只把她当他的女人,甚至未来的妻子,他本能得认为她会嫁给他。
也许在男人看来,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天然就该属于他们。
她懒得解释,也解释不清。毕竟在世人眼中,连女皇都要婚嫁的,何况一介女匪?
“阿曜,这些年多亏有你。”她冲他感激一笑,努力定下心神。
他深邃的眼眸中满是担忧,踌躇着道:“要么……还是我去吧,你留在寨中……”
她打断了他,挑眉道:“你认为我不能胜任?”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懊恼道:“我就是担心……”
“怕我回到故地,失了分寸?”她坦然一笑,摇摇头道:“我们之间没必要遮遮掩掩,风沙口是我的噩梦,可该面对的时候,也不能逃避。”
“三年了……至少,我也该去祭奠他一回。”她的声音低了下去,难掩哀伤。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防患于未然。
那个人从洛阳来,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要去阴山脚下。他贴身藏着塞外舆图,血红的朱砂勾勒出的,正是云中城的标志。他还带着宫廷禁卫的腰牌,哪怕九死一生,也要集结人马重新出发……
送行那日,她割开了他的喉咙,就像杀鸡一样容易。若他当时拼命反抗,哪怕重伤到她,她也不会痛苦这么多年。
空寂的山谷传来尖锐的呼哨声,两长一短。
她立刻回过神来,精神抖擞得检查佩刀、弩箭和暗器,迅速接过斗篷和面纱,穿戴整齐后,马蹄声已滚滚而来。
贺兰曜也将她的坐骑牵了过来,是那匹跟随多年的雪鬃青骢马。
她飞身跃上,亲热地抚弄着马颈,回头叮嘱道:“这一趟大概得去多半个月,寨中大小事务就交给你了。把好各处关卡,洛阳来的形迹可疑者,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贺兰曜拍着胸膛,仰脸笑道:“放心去吧,我知道怎么做。”
随着他的动作,胸前的项链发出快活的叮咚声。
当年为假扮老桑头的女儿,他给她编了满头辫子,还拆开项链装饰。那时她以为他们会永远热烈明快,率真开朗,然而不变的只有他。
蹄声到了隘口,她一扯缰绳,骏马撒开四蹄疾奔下高坡,朝着滚滚烟尘奔去。
彤云压顶,大雪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