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打开锁链,檀惊蛰一行人走进了牢房。
距离近了,面前这张脸的冲击力显得更加惊心动魄。但檀惊蛰目光却落在他匍匐的身体上,男人的腿坏了,看样子不能行走,应该是落了残疾。
就像一件极其精美的瓷器,上面有一道不可忽视的裂纹,让人忍不住心中叹息。
檀惊蛰看着地上的人问:“你说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面对讯问,地上男人表情没什么变化,显然之前已经有很多人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了,而他也确实无力回答。
这时,一直跟在檀惊蛰身后的牢头解释道,“这个犯人一直称自己失忆了,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家住哪,从何处来。”
檀惊蛰眯了眯眼,不置可否。
“那此人是因何被关起来的?”
“这……”
然而让檀惊蛰意外的是,提起这事,牢头忽然犯了难,支支吾吾半天竟是不肯说。
邢文赫横眉立目,“大胆,大人问话,岂有不回之理,你这是有意欺瞒吗?”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牢头连忙拱手,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回答道,“此案犯关系到我州一件机密要案。”
说到此处,牢头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奇怪:“小的自定康元年在本县当值,至今二十余年,从未见过如此离奇的案件!”
“哦?”檀惊蛰挑了挑眉。虽然他年纪尚轻,但是执掌玄鸟卫以来,专门负责审刑断狱,全国上下见过不少大案疑案,他倒要看看,牢头口中的这个案件,究竟是怎么个离奇法。
牢头咽了咽口水,昏黄的灯光衬得他的神情更加诡异。
“一年前,宁州凌水县小丰村,全村上下四十三户共一百一十二口,一夜之间全都死光了!”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
檀惊蛰亦感到惊异,“你是说一夜之间整个村子的人全部丧命?”
“正是如此啊大人!”牢头的脸上显露出明显的惊恐,“全村一百多口几乎是同一时间全部毙命,到处都是尸体,死状极其惨烈啊!”
他的目光变得飘忽起来,似乎隔着久远的时空,再次看到了那人间炼狱般的景象。
由于当时现场太过惨烈,需要组织大量人手清理现场及收殓尸体。因此虽然案发的小丰村位于凌水县,但是也抽调了安远县衙的捕快衙役进行帮忙,牢头也因此去到了案发现场,因此得以知晓事情经过。
当时,他们还未步入村口,就已闻到了那股浓重刺鼻的血腥味。等到终于看见了现场,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整个村子道路上、两旁的茅草房里以及村中的小河沟里,到处都躺着尸体。
这些村民尸身全都破烂不堪,血水浸得脚下的土地一片殷红,并且有断肢横在其上,场面非常恐怖。
因小丰村地处偏僻,附近多山,他们最初以为村中遭到了山匪的劫掠,双方之间发生冲突,导致村子被山匪血洗。
但是没过多久,从验尸的仵作那里传来了一个惊人的结论,推翻了他们之前的想法。
那就是造成这些村民死亡的凶器,并非是山匪惯常使用的刀剑之类的利器,而是包括镰刀、锄头、斧子、犁杖等常见农具……而随着对凶案现场的进一步勘察,随之而来的发现更验证了仵作的结论。
那就是这些尸体旁散落的各式各样的凶器似乎真的来自当地每个村民的家里,而并非外来的凶手留下的。
即便是现在回忆,牢头脸上的表情依然惊恐万状,他嘴唇有些哆嗦地说:“大人,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檀惊蛰神色凝重,给出结论:“这些村民并非是死于外敌入侵,而是自相残杀。”
牢头重重地点头,却又难以置信地说:“大人,从当时现场的状况来看,这些村民忽然在同一个晚上,向自己的家人和亲朋举起了屠刀,他们自相残杀,疯狂地劈砍、杀戮着同村的人,终于在清晨来临之前,整个村子的人全部被自己人屠戮殆尽。”
举起镰刀的人,最终亦死于镰刀之下。
要知道,小丰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子,和宁州的其他上百余村子一样,他们靠种地为生,里面的人都是祖祖辈辈世居于此的农户,他们勤劳朴实,和其他任何人没什么两样。
在事故发生之前,村子里的人没有表现出过任何异常,也从未听说村民之中有谁互相结怨。没有人想到有一天,这个极其普通的村子,会以这样离奇而惨烈的方式震惊世人。
牢头似乎从恐怖的回忆中逐渐抽离出来,长出了口气说道:“事故发生后,我们许久也查不到任何线索,再加上案件本身太过离奇,于是封锁了消息,所以知情者全部三缄其口,此案也成为了宁州有史以来第一绝密的案件。”
话音落下,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良久,檀惊蛰抬眼,黑眸如深潭一样幽幽地看着牢头,“你说的这一切,保证全部属实?”
牢头举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卑职所言句句属实,因案件本身牵扯重大,丝毫不敢有所欺瞒。且卑职听说,此案已经由州里上呈刑部,只是截至今时京中似乎并未传来任何回信。”
檀惊蛰回忆了一下,一年前真是京中爆发时疫的时候,每天病死者成百上千。那时整个朝野上下都在为如何处置时疫而争论不休,此案经由地方上报,石沉大海也是确有可能的。
另一旁,邢文赫附在他耳边低声说,“大人,如果那牢头所言非虚,这可真是一桩大案啊,若是经刑部核实确有此事,八成也是得移送玄鸟卫查处。”
因玄鸟卫下属刑狱司,专查全国上下重案疑案以及皇帝亲批的案件,此案最后落到他们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檀惊蛰思索着,目光流转,猝不及防撞上了一双乌黑的眼瞳。那人静静伏在地上,在牢头讲述的过程中,一直没有发声。
“那他呢?你方才称此案与他有关”檀惊蛰想起牢头之前的话。
而牢头看向地上之人,表情再次变得有些神秘:“此人,就是我们在小丰村村民集体死亡的现场,发现的唯一活口。”
听了牢头的话,在场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地上那个略显单薄的人影。
牢头进一步解释道:“此人并非小丰村人氏。当日我们在小丰村收殓全村人遗体,而此人是在村道旁一棵树下被发现的。当时他还有一口气,只是身受重伤血流不止。他身上的伤也着实诡异,两腿被生生打断,而全身上下除了棍棒击打和鞭痕外,从肩颈至小腿髌骨,竟被人钉了十七个一指来长的铁钉!”
话音落下,周围不禁传来吸气声,檀惊蛰也心中微讶。
饶是他见过玄鸟卫大狱中诸多刑讯手段,也不得不承认将人体活生生钉下十七根长钉,这手段过于凶残。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怨,会施加于人如此酷刑?
他垂眸看向地上之人,那精雕玉琢般的面孔表情淡漠,像是在讨论完全与他不相干的事。
檀惊蛰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
男人玉石般的眸子沉静地望着他。
两人间隔只有不到半米的距离,檀惊蛰忽然伸手,探上了男人的领口。
男人下意识一躲,檀惊蛰却骤然一用力,“嘶拉”一声响彻寂静,领口被扯出了三寸长的口子。
下一秒,破烂血衣之下的雪白肌肤露了出来。
在场其他狱卒均是一惊,旋即露出各异的神色。
而因着檀惊蛰的动作,男人身子下意识后仰,平静如潭的表情第一次有了松动。他染血的唇抿了抿,目光警惕地望着檀惊蛰。
然而檀惊蛰却没有理会他这般防备的表情,而是将目光落向了他的肩头。那里有一道被血污覆盖的贯通伤口,就落在肩胛骨上,看样子确实是旧伤。
檀惊蛰食指微动,指腹落在那道伤处上,肌肤相碰时,他感到面前的人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檀惊蛰收回手起身,问牢头,“钉子呢?”
牢头吞吐了一下,有些艰难地说:“都被他自己用碎碗片给生生剜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