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庭霜抿唇,“这事儿锦玉原本不让告诉你的。”
他从圈椅里站起来,负手来回踱步,忽然想到什么,喊廷牧。
廷牧闻声急忙跑进来,呵腰打千儿,问他:“官家有什么吩咐么?”
他说,“速宣锦玉进宫,去找两个靠得住的内侍专去一趟王府井,寻一户姓王的人家,户主叫做王宝的,同他们打听打听长生为何会突然要到长安寻亲,有没有什么和平时不同的地方,务必询问仔细,回来一句不落的禀报给朕听。”
廷牧应是,不太明白官家突然要打听圣人的事儿是为什么,去瞧思柔公主,思柔公主也是一脸的茫然,不知道是不是圣人哪里不对头?他打个千儿屁颠屁颠的跑出去,到外头把手底下平时用顺手的两个小黄门叫到跟前吩咐一阵,嘱咐完后,给两个人出宫的腰牌,只说事情紧急,让他们连夜出了宫,这边都交代完,带上人又出宫去勤王府。
三更半夜,庭锦玉躺在床上已经准备睡了,底下人匆匆来禀,说廷内侍带人来请王爷进宫,官家急召。
他想约摸是南边赈灾的事情还没着落,刚刚压下福王谋逆一事,朝廷里人心惶惶,许多同福王平日来往密切的官员被革职,现下的确没几个能放心用的朝臣了,李阁老又不能离开长安,虽然他年纪尚小,但除他以外却也没有更适合到涝灾之地的人选。
撩开被子马上换好朝服,出来和廷牧寒暄一阵,他便乘轿撵入了宫。
庭降在内书堂等的着急,摩拳擦掌坐也坐不住,好不容易把庭锦玉盼来了,一把拉他到桌前坐下,直接免去那些虚行,道:“你别行礼了,我有事要问你。”
兄弟之间感情深厚,庭锦玉没客气,跟着他坐下,问他:“皇兄是为了南边涝灾的事儿着急么?”
他说不是,沉声道:“方才庭霜来过,说起长生她三年前曾救过你的事儿。”
庭锦玉讪讪的摸了摸脸,“阿姊还真是长舌头,什么时候也没替我兜住一件事儿。皇兄,我那时候可不知道你要立嫂嫂为后的,再说天灾人祸我当时真没法儿……”
“不是为这个。”他打断他,“那时她为何会在灵沼?”
这就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按照重生前的桩桩件件,怎么那个时候她也该是在王府井,并且救下自己,还和自己成了亲,按照原来的发展,他重生回来根本不用等三年,只消在和她成亲后把她带回长安,就是他求来的举案齐眉长相厮守了。
锦玉看着他,仔细琢磨,“那时候皇兄被寿王追杀,我也没好到哪里去,给寿王安排的宫人带到灵沼推下去了,皇兄也知道灵沼有多荒芜,哪有人会救我?我那时候只觉得必死无疑,可万没想到,灵沼下居然还真有人住,被救下来已经奄奄一息,好在是活下来了,结果刚醒,就被嫂嫂拿着小刀抵上脖子,说我一看就是个贵公子,逮着我盘问好些,让我带她到长安寻亲。说起来我之后也没能再出宫,等天下大定又去灵沼寻人,嫂嫂已经不在那儿了。我想着,那时候嫂嫂指定是为了找徐将军,才走到灵沼,如果不是救我,应该当天就离开了,她一个人跋山涉水找到长安来,也真是不容易。”
他皱了皱眉,“庭霜说,长生对你说过,她说曾经救过一个小白脸?”
锦玉愣怔一下,脱口道:“是,是这么说来着,还说那小白脸答应和她成亲,却害苦了她。”他端茶盏子抿一口,斟酌,“我后来想着没能给嫂嫂帮忙寻找亲人,之后试图找嫂嫂说的那个小白脸算账,也好替嫂嫂出口恶气,嫂嫂却说人已经死了,可见天道好轮回,善恶到头终有报。”
他睨锦玉一眼,沉声,“是我。”
“啊?”锦玉手上的茶盏子没端住,热水洒了一身,忙从椅子上跳起来,直抖衣裳,还不忘问他,“什么是你?”
庭降负手直叹气,事到临头,他有些萌生退意,心里害怕,他承认自己自私,本想自己带着上辈子的记忆找到这辈子白纸一样的长生,爱她呵护她,给她一辈子的偏宠疼爱,原来不是,之前她说什么做梦被人沉井这样的事,如今想来都是经历过的,所以才处处躲着他避着他,他现在该怎么面对她呢?
心里难受却有苦说不出来,他挥挥手对锦玉道:“你回吧,南边涝灾你和言绥商量着着办,朕身子不爽利,这几日不临朝。”
锦玉轻蹙了眉,“皇兄是受了风寒么?叫太医院的太医过来瞧瞧罢。”
他缓缓摇头,“不用了。你去吧。”
庭锦玉瞧他精神恹恹,心有担忧,不过自幼跟着庭降,他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双手一揖道声是,缓缓退出内书堂,到外头叮嘱廷牧,让廷牧这几日好好照顾着皇兄,转而拳头一握,出宫后直奔柱国大将军府。
庭降好半晌才从内书堂出来,宫里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并不热闹,蓝领侍卫永远和碧玉栏杆融为一体,内侍们半弓身子杵着,或在廊檐下,或挑一盏宫灯立在宫殿门口。
廷牧替他搭上鹤氅,低声问他,“官家,时候不早了,可要上寝么?”
他轻轻一哂,目光望向柱国将军府的方向,月亮也停在那处,夜色皎洁。
菱花窗子上沾着几朵被风吹落的红梅,房中很安静,只听炭火噼啪的声音。
长生眼皮咚咚的跳,徐崇廉就坐在她对面,捋着胡子若有所思,“照你这么说,官家是想要收回兵权了?”
“嗯。”她眼皮都没抬一下,“女儿觉得,父亲还是尽快请旨回宁州,朝廷局势不明朗,长安城整个儿一是非之地,还是离得远远地好。”
徐崇廉眉毛几不可见地一挑,“要说,兵权本就是皇帝家的,愿意给咱们这些做臣子的是皇恩浩荡,收回去也没什么,想拿回兵权递一道旨意下来,爹爹身为臣子万没有抗旨不尊的道理,只是何必要设计谋兜这么大个圈子,把你也算计进去呢?爹爹觉得这当中有些事对不上。”
长生有些着急,“他做事哪有什么合乎道理?阿耶不听我的么?”
徐崇廉掖手,认真的点点头,起身道:“你说的我会仔细思量,明日上朝我递折子试试,时候不早了你早点睡,把心搁肚子里,爹爹回了。”
见他终于松口,长生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起身正要送徐崇廉出门,东来忙不迭的跑进来禀,说“小勤王到府上来了。”
她蹙眉颇疑惑,问东来“这么晚了过来做什么?”
东来摇头,“没说,不知道。不过应该是有事的,姑娘见是不见?”
她咬唇去看徐崇廉,绞着手帕道:“阿耶,我心里没底儿。”
徐崇廉抚抚脑门儿,思量一阵,“你去吧,有什么事儿千万别一个人撑着,爹爹在偏厅坐着喝茶,有事儿你就叫春枝过去喊我一声,放心,明儿我就递折子请旨回宁州去。”
她嗯一声,挺了挺胸,带着春枝到前厅去见人。
锦玉见着她过来,两步迎上前去,想说什么,砸一下嘴又咽回去,请她坐。
长生在椅子上坐下,向来对锦玉她没有那么多心思,不怎么有隐瞒,可今儿在大理寺听了那番话,她谨慎的收敛起来,并没有表现的很热络。
锦玉瞧她一脸的警惕劲儿,就觉得今晚上发生了什么不平常的事儿,宫里头那位哥哥魂不守舍的,还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再看眼前这位,也是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看来是得打开天窗说亮话,两边都藏着掖着,他就不能再有所隐瞒,干脆道:“阿姊,我深夜过来,是想求你句实话的。”
长生攥着帕子的手又紧了紧,紧张道:“什么?”
他细看长生两眼,把手放在大腿上,横心道:“早前,阿姊说的那负心薄幸的小白脸究竟是谁。”
她松口气,原来和庭降没关系,绷着的脸皮子总算是和缓下来,敷衍道:“不是早就同你说过,人已经死了,你非要知道是谁做什么?”
他吁口气,摇头:“阿姊不信我,也不肯同我说实话,皇兄已经说了。”
长生蹭的站起来,“他说什么?!”手里的帕子不由得攥的更紧,整个人都绷着根弦。
这样过激的反应,庭锦玉都看在眼里,心道果然如此,嫂嫂和皇兄之间的事绝对不简单,想必是在更早之前两个人就有过一段牵扯,皇兄可能是不记得救自己的人是谁,但是知道名字,所以才会对从未谋面的嫂嫂情根深种,一心要立为皇后,而嫂嫂却正好相反,知道自己救的人是皇兄,而皇兄并没有担负起责任,自然在嫂嫂那里就成了负心汉,所以嫂嫂总是想尽办法躲着避着,原来事情是这样的,那一切的事情就说的通了。
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这么复杂的事情都能给他猜出来!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对长生语重心长的道:“皇兄说嫂嫂救的小白脸就是他。嫂嫂,皇兄那时在西海子捞上来许是烧坏了脑子,不记得嫂嫂也说不准,但是他绝对不是故意负了嫂嫂,可一直心心念念着找嫂嫂的,直找了三年,就算他不记得嫂嫂的样貌了,也是记得嫂嫂名字的呀,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终于找到嫂嫂,嫂嫂就原谅他不要同他计较,也不要再记恨他了罢。”
长生给他说的一愣一愣的,半天才呐呐道:“这不可能。”
她哪有再救他一回呢?根本就连面都没见过,这事儿就不是负心薄幸那样简单,如果告诉她说,庭降也是重生的,那她是该哭还是该笑?这样的事儿叫她怎么接受怎么面对?但凡他不是重生的没有上辈子的记忆,他也就用不着为上辈子的所作所为担责,她也能说服自己不计较,把他当成另外的人。
一旦知道他带着记忆,上辈子对她不管不问,让她死于非命,还能做到在他跟前什么情绪都没有吗?
做不到呀,她恨不能立时就把他捆绑起来一顿拳打脚踢,三刀六个窟窿才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