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淼已经进入埋头工作的忘我状态,雅婷拖了张椅子坐在她边上刷着手机。
与此同时,她反复偷瞄了好几次邻座的男生,倒不是因为对方长得好看,雅婷总觉得这个男生的侧脸有些眼熟,像是她们南城大学的校友。
但他偏偏顶着一张晒得黝黑的小麦色皮肤出现在小镇网吧,这就也像是田里干完农活抽空来打游戏消遣的淳朴农家青年。
踌躇不定间,雅婷的手机收到一条群消息。
同时,凌肖口袋里也传出了微信的提示音。
雅婷抬眼看了眼正在游戏世界激战的凌肖,然后才切换到微信查看信息。
南城博物馆实习生小队(49):【拟定于9月10日10:00在多功能厅开展教师节特别活动,哪些小伙伴10号在馆内呀~@所有人】
十几分钟之内,陆陆续续有些群成员回复了消息,然后群里就又恢复了平静。
雅婷默不作声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保证凌肖的一举一动全落在自己眼里。
她觉得自己好像知道隔壁桌的男生是谁了,她以守株待兔的姿态静候着,等待自己猜想得到印证。
一局游戏结束后,凌肖趁着屏幕上还停留在结算画面的时候掏出手机。雅婷迅速退出视频软件,回到群里。
不一会儿,群里果然蹦出了一条微信——讲解-凌肖:【我也能来】
岑淼是个全年手机静音的人,所以雅婷也不怕打扰她,直接发信息告诉她隔壁坐着校友。
不出她所料,一直到雅婷困得趴在桌子上睡着,岑淼都没有看到她的信息。
凌晨三点的网吧比她们刚来时安静了不少,岑淼对面的一排座位几乎都空了。
岑淼在等待网盘里的建模材质包下载完成的过程中,终于抽出空来休息了一会儿。
她站起来用力伸了个懒腰,骨头摩擦的“咔咔”声居然一点都不比凌肖的机械键盘声小。
克服完因站起身带来的头昏眼黑后,她蹑手蹑脚地将雅婷手边的方便面桶拿去倒掉,然后买了两瓶饮用水回来。
扫码结账的时候,她才看到雅婷的信息。
进入后半夜,凌肖玩的游戏匹配速度也明显慢了下来,等了几分钟还没有开新的一局。
他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看着买完水回来的岑淼拧开其中一瓶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条咖啡液倒了进去。
凌肖摘下耳机凑近些岑淼,小声地问:“你们设计学院还有暑假作业吗?”
“不是作业。”
岑淼也没有去管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份的,只是自顾自地干了半瓶美式。
然后她又在凌肖惊诧的目光下,从口袋里掏出一瓶速效救心丸,倒了两粒,塞进嘴里,含在舌根下。
“你……”凌肖瞪圆了双眼看着一脸漠然的岑淼。
她一直等不到凌肖后面的话,于是挑了挑眉算是回应,然后便扭头不再理他。
凌肖被她平静外表下的疯劲吸引住了。
他其实前两天就听说学校设计学院有几位同学要来风柜乡的刘氏祠汉墓学术调研,他刚看到岑淼的时候还没有回想起这件事。但当岑淼在网吧打开建模软件的时候,凌肖就确定隔壁桌的两位肯定是自己的校友。
‘要怎样让她知道我是校友呢?’
这是凌肖打游戏的过程中一直分心盘算的事。
‘等她们回去时不经意地展现出我们是同路的巧合?然后顺其自然地自我介绍?’
因为始终没有把握住机会,所以他在网吧才熬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凌肖是已经困得灵魂出窍了,但岑淼明显是“越战越勇”的状态。
岑淼接收到凌肖审视的目光,又转过头来朝他的电脑屏幕扬了扬下巴,问道:“你玩的这是R游戏公司的游戏?”
凌肖点点头,他全然不知岑淼之所以今晚能在这儿通宵,就是拜R游戏公司所赐。
岑淼不易察觉地冷哼一声:“祝你成功。”
话音刚落,包含【匹配成功】四个字的游戏界面弹了出来。
凌肖眼神中的疲惫一扫而空,灵动的光芒在他眼眸中瞬了瞬。
他突然心情很好似的对岑淼顽劣一笑:“谢谢。”
一夜过后,岑淼设定好的闹钟在06:30准时响起,将雅婷和凌肖全部惊醒。
尽管闹钟一响就被岑淼掐掉了,但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还是激起了网吧其余顾客的不满。
岑淼忽视了旁人带有怨气的深呼吸声,她看了眼还在渲染中的贴图模型,有些为难地抬手摩挲着左额。
“还没渲染好啊?”雅婷打着哈欠问。
凌肖见岑淼面露难色,便说:“你们一会儿要下墓吧?我在这边帮你等渲染结束,你们先回去吧。”
岑淼说了句“顺便再帮我传个网盘吧,谢谢”,便准备和睡眼惺忪的雅婷离开网吧。
“哎……”凌肖叫住了她们,这时他才意识到,昨晚竟没问岑淼叫什么名字。
“墓室有点冷,你们多穿一件衣服再下去。”
回去简单洗漱和用餐后,岑淼和雅婷便坐着李屏的车去到了刘氏祠墓。
刘氏祠墓分一、二两号墓,原本在墓葬内部,椁室周围会有大小数量不等的椁箱,里面放置陶器、玉器和衣服布料之类的随葬品。
因为刘氏祠一号墓在二十世纪初考古挖掘之前,就已经遭遇盗墓贼的破坏,因此墓室内的随葬品较少,南城大考古队早在前年就已经将墓室内部的文物转移至临城博物馆。
所以在墓室中,岑淼她们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见到墓室内的棺椁,更不用说遇到“粽子掀棺而起”之类刺激而惊险的事情。
岑淼瘪起嘴,她看着墓室内好几处赫然醒目的“请勿触摸”标识,和雅婷交换了个失望的眼神。
站在刘氏祠墓的中主室,随行的临城博物馆副馆长向她们介绍起刘氏祠墓的墓制。
“刘氏祠墓的入口石、台面石、横额、叠涩石、栌斗、柱……这些都是先在墓外采石、搬运、琢磨和雕刻好,再分别运进墓内砌石安装的。这个一号墓总共用了280块石材,这里面包括有42块画像石。这在东汉末年算得上是庞大且繁复的工作了。”
岑淼一边听副馆长的讲解,一边绕着中主室的石柱仔细观察主室四壁上的大幅画像石。
“东壁上刻画的是汉代的乐舞百戏,”副馆长指着画像石上的一个个人物开始介绍汉代杂技、乐舞、百戏的历史,岑淼兢兢业业地举着手机将过程全都录了下来,“南壁上刻画的是西王母和东王公。”
副馆长讲解至此时,岑淼看着南壁画像石画面里对坐于玄圃之上的西王母与东王公,不作声地收起了手机,只做专心听讲状。
岑淼在来临城之前,照例预先做了很多有关两汉文化的文献资料调研。
在这个过程中她注意到,东汉早期以前的汉墓中,西王母多是与捣药兔、仙草、神兽等意象组合出现,来表达汉人渴望长生不死的愿景。
而在汉代以前,并没有东王公这位男性神,西王母开始与东王公成对出现是在汉代的造神运动后,东王公被人为地创造出来,以配偶的身份与西王母构成固定的组合关系。
顺着这条线,岑淼又去查询了东王公的地位在后世发生的转变,她发现从东汉以后,凡是描写西王母必然要相应地提到东王公,东王公甚至后来居上地被摆在西王母之前。
岑淼明白这是封建时期统治阶级的政治诉求,以及“男主女从”的意识在起作用。
她没有和任何人交流自己的发现,只是暗自在心里有了打算——她打算将“东王公”这个角色从她的设计中剔除,只专注于设计和数字活化“西王母”形象。
在接触“文化遗产数字化”的过程中,岑淼就听老师和前辈们强调过:“我们要做的是挖掘历史文化,推动文化遗产被更多的大众发现和喜爱,因此我们不必预设立场,我们只是历史的见证者、讲述者。”
“我们不必预设立场”——岑淼从来没有打心眼里认同过这一定位。
在她看来,这就和男人说“不要用性别视角看文艺作品”一样。
副馆长和李屏自然没看出岑淼的走神,雅婷却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
面对雅婷表示询问的靠近,岑淼贴着她打了个寒战说:“真的有点冷。”
“墓室就是比上面冷,”副馆长闻言开朗地说,“但是夏天,墓室这个温度还挺舒服的吧?这里的空气也很干爽。”
岑淼和雅婷对这种门槛极高的“避暑”方式不予置评,只是干笑两下,就示意副馆长继续介绍。
参观完主室的画像石后,他们一行人离开墓室前,副馆长指着甬道地上的一处说:“我们几年前在这边挖掘出了这座汉墓的买地券,这块买地券算是东汉末年出土的买地券中保存得比较完好的,有些墓地出土的券文砖面泐蚀,难以释读,但刘氏祠墓的这块阴刻的券文还算比较清晰。本来你们明天来博物馆就能看到这块买地券,但是前几天南城博物馆过来借它要办一个系列展,所以明天你们是看不到它了,但是九月份的时候你们可以去南城博物馆看。”
副馆长告诉她们,汉代人出于“视死如生”的观念,认为人死后灵魂会去往另一个世界生活,而那个地方和生前的凡间一样,有统治者和管理者,也有相应的各种制度和运转的规则。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当时的人们会通过以买地券与鬼神订立契约的形式,为亡者买地作冢,使亡者获得使用土地的合法权。
“所以这个买地券是问鬼神在阴间买阴间的地?”岑淼有些惊讶地再次确认道。
“是的,买地券可以避免人死后在阴间产生产权纠纷。汉人认为,如果因墓地归属问题在阴间‘打官司’,买地券就可以作为重要凭证。”
“还挺……”岑淼搜刮了一下脑海中的形容词,最后磕磕巴巴地感叹,“……赛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