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颜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用一块半新不旧的帕子仔细抹去山轻河脸上的污渍。听着赵宜清话里有话的暗示,他却只感觉山轻河脸颊坚硬无比,那下颌上尖锐的骨头,隔着一方手帕都硌得他指尖生疼。
“是我意外纵火。”
“好好好,”赵宜清无可奈何地点头,“我这里一年到头开着上百个个炼丹炉,三百多年都未曾失火。你凌尘殿煮碗粥就差点烧了整座山头,你说这是意外?”
裴颜无奈:“真是意外。”
“你觉得老二能信吗?”赵宜清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我自有办法让他相信。”裴颜转到屏风后面,换下脏掉的衣衫。身影朦胧,线条窈窕。看不真切。
“我劝你这次还是不要下他面子,”赵宜清掐着时间,又给山轻河喂了一丸,“为着天阙台的事他心里一直生气呢。你可别忘了,他除了是刑法长老也是执课老师。回头山轻河犯到他手里只会罚得更重。难不成你还能日日跟着你徒弟去听课不成?”
裴颜犹豫了。
凌云宗虽不至刻板教条不通人情,但山轻河确有错漏之处。若一直不做处置,只会让人质疑凌云宗赏罚不分、管理无能,难堵悠悠之口。
“先不说这个,他这是什么毛病,医不医得?”裴颜更衣出来,除了身上还残留地焦木气味,倒看不出方才经历了什么。
赵宜清见他护短,撇撇嘴坐到一边,翘着二郎腿给自己倒了盏茶,“一点脾胃不和的小毛病罢了,我给他吃了药,无妨。”
“小毛病能疼成这样?”裴颜蹙眉细问。
医术惨遭质疑,一向清心寡欲的赵宜清立刻不满地嚷嚷起来:
“不过就是饮食无度留下的一点病根儿而已!当年我在山里吃了上顿没下顿时不也犯过这病,难道你觉得我堂堂医仙连这点小病都治不好吗?”
见他如此说,裴颜神色才缓和了些,坐到他对面,也捧了茶慢调丝缕饮了几口。
许是裴颜的不信任刺伤了赵宜清脆弱的心,他指指床上的人,又欲言又止地指着裴颜,最后撂下一句狠话,拂袖回了丹房:
“明日春霖宴宋束刀能放过他才怪!到时你可别想从我这拿走什么极品伤药!没有,一颗也没有!哼!”
裴颜淡淡一笑目送他气冲冲离去,提步走到榻边刚好看到山轻河缓缓睁开眼。他撩开床帐坐到一侧,低眉端详,“醒了?”
山轻河记挂着凌尘殿,被火熏过的嗓音尤甚嘶哑:“火灭了吗?”
裴颜:“灭了,幸而厨房在后殿,中间又隔着池塘,主殿偏殿都未波及。”
山轻河疲惫地闭上眼,口内半分调侃半分埋怨:“师父果然是神仙......如此不食人间烟火。”
裴颜并未接他这话,转头另提“二长老”三字,却被山轻河会意打断:“弟子犯错自应受罚。但明天是山门大事,能否请二长老等大家下山以后再施行惩戒?”
“哼,你倒惯会卖乖!”
大门被一脚踹开,满脸灰土的宋束刀气势汹汹破门而入。他看也不看一旁的裴颜,当场从怀里抽出一本册子翻得哗哗作响,显然有备而来。
宋束刀:“目无尊长以下犯上,现在还敢放火烧山,让我看看罚你多少仗!宗主最好不要拦着。此子再不惩戒,他日闯下滔天大祸,你我就算豁出命去也未必保全!”
裴颜目光浮沉,点头称是:“二长老言之有理,那就即刻行刑。明日大宴就让他抬了藤床,躺在主座旁边。”
“......”
宋束刀看着这对师徒气极反笑,他“哗”一下把戒律本甩到一边,毫不客气地冲床上的人喝到:“仗三十,给各峰挑水十日。我不教你记住凌云山石阶几何,我也不叫宋束刀!”
二长老说罢看也不看裴颜一眼便摔门离去,生恐多停一刻再从裴颜嘴里听到什么石破天惊的包庇之语。山轻河眼见又气走一个,心里却莫名一甜,突然觉得有个美人师父撑腰周全也不赖。
虽然他说的话时常连自己也受不了。
歇息片刻,二人一道回了凌尘殿。裴颜打了个传音符,不一会儿,大长老那边便派人送来了一个热腾腾的食盒。山轻河披着外衫坐在裴颜对面,看他一样一样端出里头的菜,怎么看怎么像堂堂一步真仙为他洗手作羹汤,心里不由有些别扭。
“我自己来。”
山轻河夺过他手里的米粥,夹了一筷子青菜,埋头苦干。裴颜把一叠椒盐花卷推给他,看他三两口吃完,眼睛微微睁大,又把米粥递过去。
山轻河嘴里鼓鼓囊囊,话音模糊不清:“师父你不吃吗?”
裴颜轻晒:“你吃吧。”
山轻河对他这抹突如其来的温柔很不适应,提心吊胆琢磨了一会,觉得裴颜要害他也不用这么麻烦,索性放开肚皮大吃特吃。一盏茶功夫就扫光了两碗米粥、五个花卷、两盘小菜。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裴颜估算着他的饭量,感觉厨房还是尽快修缮比较好。最好再让柳如云出点钱请个厨子置办采买,不然就靠自己还真怕养不起......
后山忙得脚不沾地的柳如云突然狠狠打了个寒颤:谁!谁又给我惹祸了?
“在想什么?”酒足饭饱,山轻河揉了揉胃,发觉裴颜在出神。
葱白指尖在桌上点了点,山轻河立刻眼明手快地把盘子碗收在一起。看他懂事,裴颜那想在训诫几分的心便跟着偃旗息鼓。
“既吃饱了,就把我给你的那两本书读熟,明晚宴席散了背给我听。背不出便不要睡了,站在井边念诵一晚。”
山轻河嘴角一抖,险些打了碗。他勉强挂上笑模样,却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怎么看怎么阴阳怪气,“师父怎能用三十六度的体温说出如此冰冷的话语?”
裴颜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也不着急。他一念打开师徒印,果然听到山轻河在心里骂他是什么“假神仙、笑面虎”“给个甜枣再打一棍子”。
裴颜挑眉,起身两步,意味深长地捏了捏他他尚未宽厚的肩,语气深沉:“爱徒毕竟是我唯一弟子,为师自然对你寄予厚望。”
果然,此话一出,山轻河眉毛鼻子陡然纠结成一团。他口里憋着一股暗火,想发泄又自觉找不到说辞。直憋得自己脸红脖子粗,才留下一句“我去背书”便逃之夭夭。
他一走,裴颜便敛去笑意,自行对弈。
棋盘上黑白分明,各踞一方。一炷香后,裴颜手执黑子,杀得白子几无立足之地,堪堪就要完败。裴颜却在这时突然拂袖,将所有棋子收回棋奁之中。
庄生晓梦,春夜朦胧。
山轻河抓着书迷迷糊糊睡去。梦里,他隐约看到一团黑雾立在自己床前。这黑雾既无外形也无神态,但山轻河就是能感觉它在盯着自己。
这种感觉诡异又无法逃离。山轻河心中惊惧,胡乱喊了一声,额间传来一阵刺痛,将他猛然惊醒。
“做噩梦了?”
裴颜眉头紧蹙,手里拿着一套红白相间的嫡传弟子衣裳。
“没,没有。”山轻河搓了把脸,平复呼吸,“是不是要去宴席了?”
裴颜点点头,指着新衣叫他换上。山轻河也毫不顾忌,当着裴颜的面就光着膀子套上新衣服。裴颜略略别过头,看窗外绿荫如许,云角冉冉。
“嗯?师父今天换的什么发簪?”山轻河叼着发带凑近几分,盯着裴颜脑后金灿灿的物件儿笑了笑,“怪好看的。”
裴颜回眸,见他又把头发扎得乱七八糟,终于受不了,往下一指叫他坐。谁知山轻河竟直接蹲在他脚下,手里还摸着一步真仙衣摆上的刺绣发出声声惊叹。裴颜没法子,只能弯下腰把他脑后的乱发重新束起,又用描金发带仔细缠好。
而山轻河察在觉到裴颜的动作后便瞬间僵在原地。
他能感觉到裴颜的手很温暖,衣袖偶尔碰到他后颈耳畔勾起一股说不出的痒。此刻裴颜在上,他在下。这情形乍一看好像自己整个人被裴颜拢在身下。
活像那什么......裙下之臣。
山轻河咽了口口水,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臊得耳朵发烫。不知是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还是为裴颜今日的和蔼可亲不设防。
裴颜又帮他拍了拍衣裳,检查片刻,这才抬脚向外,“走吧。”
二人一路无话,径直来到后山青冥峰。裴颜一到就登上主座。山轻河则被等候多时的佟蒿拽走。
落座片刻,他发现周围的人大都是拜师那日见过的,除了左手边的位置还空着,对面也只有几个年轻一辈的凌云山弟子看着面生,但能和佟蒿一样排位这么靠前,估计也不是普通弟子。山轻河心里慢慢有了计较。
尔时一阵微风拂过,带来漫天花雨,祥和瑞气。众人惊艳之间,宴席正式开始。
山轻河惦记着裴颜布置的功课,从袖子里摸出书来摊在案下,一边听着众人觥筹交错的热闹,一边微微低头诵读。遇到上前攀谈交际的各家子弟,山轻河也只能镇定微笑会意颔首。看他们从“一表人才”夸到“威风凛凛”,绞尽脑汁避开自己屁也不会、凡人一个的尴尬处境,他都替他们累得慌。
难怪佟蒿一听可以从“大师兄”的位子上光荣退役就乐成那样,这不是当活靶子活受罪吗?
真是见鬼,他怎么会脑子发昏答应裴颜呢?
山轻河第无数次在心里骂自己,从未注意高坐上裴颜瞥来的目光。
“这宴席什么时候结束?”山轻河揣着弧度完美的假笑问佟蒿。
可怜佟蒿正抱着一个粉嫩嫩的大桃子啃得忘乎所以,山轻河一打岔,他险些呛着。
“哦,哦,还早呢大师兄。春霖宴也不是每年都有,也算盛会。如今各家子弟都铆足劲头想在一会儿的斗法上崭露头角,也算是以武会友吧。若真有格外优异的,也可能当场就被师尊、长老收入门下。大师兄再忍耐些,来来来,吃点心,师父特意给你准备的。”
“给我准备的?”
山轻河惊讶地捻起一块白色糕点,咬了半口,入口非但不甜,反倒有一种别样的质朴清香,好似能吃出里面的材料似的。
“大长老费心了。”
佟蒿挤眉弄眼地看着他,压着声音暗自提醒:“嘿嘿,这八珍糕是专治脾胃失和的。大师兄猜,我师父怎么会想着给你备上这个?”
山轻河微微挑眉,回头看了眼高台上一身白衣的裴颜,忍不住将糕点一口吞下,心中涌上一阵暖意。
“咦,”佟蒿放下桃擦了擦手,“谭家主不在座位上坐着,在师尊身边嘀嘀咕咕什么呢?”
山轻河“唰”地抬眼,果然见斜对面谭镜轩的位置也空了,不一会儿,楚家大公子也跟着离开了座位,后面也陆续有各家的领头弟子离开。
抬眼望去,只有拜师大典上一面之缘的景家女孩儿孩懒洋洋坐在原位,捏着颗果子,逗弄指上的蝴蝶。
山轻河定睛一看,原来不仅她手上佩得戒指是真蝴蝶,就连她脖子间翠绿色的一圈也不是项链,而是一条通体翠绿的小蛇!
山轻河一向厌恶蛇虫鼠蚁,见那蛇朝自己吐了吐信子,本能向后一躲,眉宇染上厌色。
“这姑娘什么来头,又是蝴蝶又是蛇?”
“你说景蝶儿啊?那是景家主的侄女。景家一门不拘俗流全是女子,而且一不修剑二不修阵,只修御兽一脉,功法很是特别。”佟蒿私下张望,“奇怪了,秋家主人呢,怎么到现在还没来?秋露白也不在,难道秋家已经回去了?不应该啊,秋家主最喜欢凑热闹了......”
前方光影浮动。山轻河微微侧眸,瞥见人模狗样的谭镜轩正带着一众世家子弟颇有声势地走向自己,山轻河心里突然有了一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