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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一人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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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恒:“雍州的失踪案牵连甚广,已引起朝廷的重视,此番姚御史恰至雍州,把关粮税的同时,圣上给其下达了彻查此案的命令。”

“这一百两,你若拿不出正规来源的证据,将被视为赃款充公,并因伙同作案之罪,家产充公,受十年牢狱之灾。”

吕四娘脸色煞白:“如果……如果我愿意检举呢?”

谢恒:“如若你愿意戴罪立功,牢狱之灾可免,但一百两属于赃款,必须充公。”

吕四娘虽很是不舍,但也知这已是从宽处理了,只得接受了并如实答道:“是……是周知县指使我的。”

忐忑不安地看了三人一眼,见三人并无异议后,才继续说道:

“半年前,阿瞒他爹承老顾客的推荐,去雍州城外的龙虎坡接一个员外的大单子,员外刚刚来此处定居,家中藏着数不清的家产,于是请了十来名壮汉镇守宅子。

镇守宅子兵器必不可少,于是依照壮汉的身形,准备挨个打造趁手的兵器。阿瞒他爹的手艺不错,人又老实,不兴坑蒙拐骗,因此选了他。

锻造所需的铁矿石,由员外自己提供,给的工钱不低,合计下来,足够顶家中半年的开支。员外家三五日脚程就到了,又包吃包住,我与阿瞒他爹一合计,这是天大的好活计啊!怕被人截胡了,于是阿瞒他爹连夜收拾包袱出发了。

结果一月过去,离阿瞒他爹回家的日期已过去五日了,依旧不见他的踪影。我不大放心,于是托人询问,可我搭一线,他搭一线的,总也得不到准确的消息,转眼半月过去了,依旧不见他归来。

于是我带上阿瞒,背了满满一袋的干粮,一路边问边行,找到了员外家。”

谈及此,吕四娘的双眼更加黯淡无光了:

“结果一问才得知,十数日前,阿瞒他爹,早就背上打铁的工具离去了。我追问去向,员外只当我是耍赖讹人的,命人将我驱赶了出去。”

“我不甘心,带着阿瞒,又将附近全寻了个遍,饿了啃干粮,渴了喝河水,困了就找棵角落的树,靠着睡上一觉。

再后来,干粮吃光了,啃了两天树叶子与野草的嫩尖,但压根填不了肚子,再待下去,怕是离死也不远了。

我只能抱着一点点希望,带着阿瞒回家去了,路上挨家挨户讨要点剩菜剩饭,才勉强回了家。”

“结果不出意外,回家也没见到阿瞒他爹。我不甘心得又去询问邻里,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原来在我带着阿瞒离家的这段时日,城内亦失踪了好些人。听说是鬼怪吃人,所有失踪的人,全部尸骨无存。

我又听说,在这期间失踪的人,家里人只要去县衙签个字画个押,就可以领回五两银子的补助。虽然五两银子根本比不上阿瞒他爹,但家中都要揭不开锅了,我也顾不得难过,问了细则后,赶紧去了。”

这一大段的话,吕四娘只在半年前,丈夫刚失踪的时日,与街坊邻里哭诉过。

时隔半年,再次吐露出来,只觉得吐出了一大口淤堵的浊气,常觉憋闷的胸口,顿感轻快了不少。

谢恒:“签字画押的是何文书?”

吕四娘摇头:“我不识字,实在不知。签的字,还是县衙里的官差替我写完,我再描摹一遍的。”

谢恒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说了如此多,吕四娘自觉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于是将能想到的全交代了:

“我虽领了银子回到家,但到底是签了字画了押,心里没底,也怕秋后算账被卖了,想找同样家里没了人,领了钱的人家问问,结果每天都有衙门的民壮,在大街小巷里巡逻,压根不允许人凑堆,也就没人能问了。”

为了防止官民造反,未有军队驻扎的小城池,不配备有守卫的士兵,衙门的捕快亦有定数,不足以保卫小城池的安危。

便常招身体硬朗的壮汉,组成一队在衙门中听候差遣,遭遇贼匪等危险时,可迎难而上,无危险时,又是拉近官与民之间关系的一大利器,可谓一石二鸟。

此方法一经实行,卓有成效,立刻有无数小城池效仿。既缓解了军饷的压力,又稳定了治下城池,朝廷便默许了这种操作。

谢恒:“你丈夫第一次归家是什么时候?”

吕四娘:“一个月前。”

谢恒:“总共回家过几回。”

吕四娘:“三回。”

谢恒:“看起来有何异样。”

吕四娘稍作思考后,答道:“不太爱说话,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我问他最近去哪儿了,他也不说。一回来,水不喝一口,饭不吃一口,倒头就睡。看起来……”

犹豫几许后,还是将不愿面对的形容说出:“看起来很像个死人。”

谢恒的眼中划过一丝凌厉,指了指床:“这床是你儿子睡的?”

吕四娘点头:“这是阿瞒的房间,官爷,你也看得出来,这床连一个成人都睡不下,是阿瞒他爹失踪前,专门给阿瞒做的。”

见谢恒面色不善,担忧对方怀疑自己撒谎,于是多解释了几句。

谢恒:“床板虽略薄,支撑五岁孩童足以,但有下塌的迹象,你丈夫回来后,一直睡这张床?”

“对。”吕四娘点头,斟酌几许答道,“怎么说呢,阿瞒他爹认家又好像不完全认家,好多东西他全不认识了。感觉像是被鬼怪吃掉了一半的魂魄,循着记忆迷迷糊糊得回了家,没头没脑得随便选了间房子就躺下。闭着眼也不睡觉,我们一喊他,他就能立马睁眼。”

“我寻思着,阿瞒他爹可能是遇事受刺激了,需要好好休整一下,便把阿瞒带到了我的屋。结果第二天一大早,我做好早饭要去叫他的时候,才发现他不见了。”

谢恒:“你可曾去找寻他?”

“我把能找的地方全找了个遍,也没找到。”吕四娘想了想,找补道,“当然,有钱人待的地我是进不去的。”

叹了口气,一月来的担惊受怕,半年来的苦楚,全托现到了脸上:

“说实话,阿瞒他爹回家后,我半点没高兴起来,后心凉凉的,总觉得瘆得慌。没找到人,我压根没敢声张,街坊邻里问起也没敢告诉,只说丢了刚买的鸡崽子。

当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阿瞒小,家里没有能商量的人,于是第二天直接去了县衙,告诉了县令老爷这事。

县令老爷说,阿瞒他爹是被鬼怪吃掉两魂三魄了,才会变得如此痴傻。埋伏在雍州城中的是,只道行千年的老妖怪,专吃活人魂魄。

为了不打草惊蛇,县令老爷将被吃掉魂魄的人,全部归到一处看管,暗中则请了得道高僧抓捕老妖怪。还说阿瞒他爹运气好,没被吃掉全部魂魄,否则断然是认不得回家的路的。

县令老爷给了我一百两银子,叫我不要声张,说要是下次阿瞒他爹再有回来,只管把家门关紧实了,像第一次那般顺其自然即可,否则叫千年老妖知道阿瞒他爹还活着的话,会卷土重来将他仅剩的一点魂魄全吃掉的。官爷,也不知这千年老妖……”

谢恒对上位者治下爱灌以的鬼神之说,一点兴趣都无,打断道:“其他失踪的人也一点神智都没有了?”

“县令老爷是这么说的,不过我没亲眼瞧见。”

吕四娘摇了摇头,眼珠朝左回忆着当日的光景:

“青天白日人多眼杂,一直到丑时,县令老爷派的人才将一百两送到了我家。我看着这一百两,依旧是半信半疑的。你说好端端的一个人,能走能躺的,又不大喊大叫说傻话,怎么就傻了呢?

街坊邻里污蔑我有了男人,我也不敢反驳。等了有小十天,阿瞒他爹才又回来了。不过跟上一回一样,既不吃也不喝,一句话都不说,倒头就躺下。

我故意叫阿瞒去闹他,可是被闹腾多了,他忽然鬼哭狼嚎了起来,叫的声可大了,差点把离好远的邻居给闹来了!我害怕把千年老妖也招来了,赶紧把阿瞒给带回了我的屋子,吹了蜡烛,再也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动静。

阿瞒他爹第三回回来,是在三天前,我怕他跟上一回一样发疯,倒不怕街坊邻里误以为我与野男人玩得如此欢,主要千年老妖悬在那,若是当真将它招来导致阿瞒他爹完全傻了,那真是童养媳当牛做马,眼泪一箩筐,只道命苦啊!于是我一点没敢再刺激他。”

谢恒追问道:“第三回,你做了什么?”语气笃定。

吕四娘大抵没想到他能洞悉至此,眼中震惊难掩,只得将藏于床板夹缝中的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取出:“不过这一回,我顺走了他身上的一样东西。”

只见这块黑色的东西外形并不规则且扁平,表面上,还粘着一块粗糙的布料,谢恒将其接过,只觉质感有点像刚刚捣碎,尚未精细化造成纸的木浆。

花春盎被吸引来了注意力,丢下了只剩四分一未数的白银,凑近了好奇地问道:“郎君~~~这是甚么东西?”

箫岐阳跟来了,刚刚凑近,谢恒就将快要被花春盎抢过的黑块,迎面朝他丢去。

箫岐阳手忙脚乱地将其抱住,才避免一张颠倒众生的脸,被冷硬的黑块给砸出个窟窿。

他将黑块置于鼻下嗅了嗅,反复闻了三次加以确认:“怎么有股肉的焦香味?”

谢恒:“这是化尸水浇淋过的尸骨留下的残块。”

箫岐阳嫌弃得当场将其丢到地上。

花春盎庆幸地抚了抚胸口:“幸好我还没摸。”

复又疑惑问道:“可是化尸水不是可融金断石的吗?怎生还留下这物什?”

谢恒解释道:

“民间偷偷炼制的化尸水效果不纯,尸骨往往无法腐蚀干净。尸首长时间不掩埋,会滋生疫病,战后伤亡巨大,敌我死伤士兵混在一处时,便会使用化尸水来处置尸首。

但军中储备亦有限,需经水稀释过方才够用,因此效果也打了折扣,与民间的化尸水一样,会留下被腐蚀烧灼后的黑色硬块。”

吕四娘亦是心惊,虽不识化尸水,但听其描述,已是了解大半。

违禁的化尸水,如何与阿瞒他爹有了干系,需得官爷们定夺,她能做的,就是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于是继续说道:

“阿瞒他爹总是夜里出现,白日不见,我生怕是日夜思念所致出了幻觉,便想着留下点东西。阿瞒他爹赖以吃饭的那袋工具已不知遗落到了何处。

铁匠常年跟红炉与铁锤为伴,身上也没有挂件,我正好在他破了的袖口夹缝里,撕出了这破烂东西。粘在他的袖口上挺难撕的,我花费了好一番功夫,还是将阿瞒他爹的袖口给连带着撕下了一块。”

“这东西有没有用不重要,主要是说服我自己,阿瞒他爹还活着这事不是梦。”

虽然有了证物,能够证明这一月来,所经历的乃实非虚,但每次午夜梦回时,吕四娘总是觉得飘飘忽忽的。

她带着三分哀求求证道:“三位官老爷,阿瞒他爹真的回不来了吗?”

“你们神通广大的,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帮我们把他的魂魄找回来吧!求求你们了!”

说着,“噗通”一声跪下,朝着三人又拜又磕的。

谢恒:“天梯被斩断后,凡尘之中灵气凋敝,新的妖魔鬼怪无法降生,老的妖魔鬼怪相继死去,现如今,妖异之物在这世间已不复存在。”

见她无暇理解,复又作了总结:“所谓鬼怪作恶,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求求官爷们了!”

“求求你们了!”

然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吕四娘,根本听不进这一番话,只是在一味磕头央求。

若不是谢恒及时将被褥中的棉花抽出一把,并用内劲送到她面前的地面上,她的额头非得磕到头破血流不可。

花春盎故作不满道:“朝臣觐见皇帝老儿,也未如此三拜九叩,你是要折煞我们呢?”

吕四娘一愣,愧疚地跪坐了起来:“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三人。

此间内情已然明了。

谢恒一个眼刀扫射过去,箫岐阳火速捂住了胸口,一按一压,将藏于其中的宝贝藏得更紧实了些,用实际行动拒绝趁火打劫,但显然竹篮打水。

“我来我来!”

箫岐阳哈哈笑了两声,而后公事公办地朝吕四娘说道:

“小四娘,这一百两赃款,是得充公的,不过念在你戴罪立功的份上,朝廷决定额外补偿你五百两。此事还需调查,今日之事,你万不可透露出一字半句,否则是要被秋后算账问斩的哦。”

将“问斩”二字,说得尤似调情,放眼天下,也只有箫岐阳以及他的便宜舅舅能做出了。

随手将不离手的折扇丢给了她:“这一百两折算成补偿款,余下四百两,拿着这把折扇,上正通钱庄领。”

吕四娘喜不自胜,抱着折扇,又给三人磕起了头:“谢谢官老爷,谢谢三位官老爷!”

额头刚触碰到棉花,忽又想起前头女官爷的规诫,连忙爬了起来,局促得对三人笑了笑:“三位官爷真是抱歉,我又忘了。”

“行了行了。”

花春盎摆了摆手,此间事了,已无兴趣待在这,回身便往屋外走去,结果才刚迈出一步,只觉布裙一紧,回头看去时,只见偶尔发一言,大多数时候傻愣愣地待在角落里的阿瞒,拉住了她的裙角。

花春盎不满地拍开了阿瞒的脏手:“小孩,你抓着我作甚?”

而后从袖中掏出了一颗糖丢给了他:“喏,这是最后一块杏酥糖了。”

阿瞒立刻剥了糖衣,将甜醹的糖果塞进了嘴里,而后重新拉上她的裙角,另一只脏手又拉上了箫岐阳的袍角,说起了讨巧话:“姐姐,你人美心善,哥哥人俊心善。”

“祝你们白头偕老,凤凰于飞,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一套祝词说得麻溜得很,简直堪比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花春盎的“我跟花孔雀才不是一对。”刚要脱口,只见箫岐阳挑了挑眉头,笑问道:“你从何认定我俩是一对?总不能天底下的大善人全是一对吧?”

“对啊。”花春盎被带跑偏了,附和着点头,并指责道,“小孩,若是月老像你这般乱点鸳鸯谱,凡尘的红线早该乱套了。”

阿瞒不仅没被吓到,反而当真解释了起来:

“正所谓,男左女右,姐姐你左耳单戴了一只耳珰,哥哥你右耳单戴了一只耳珰,虽样式不一,却正是刚柔并济的配对,你们俩不是一对,难不成,还能是你跟他是一对啊?”

句中“他”正是阿瞒手指着的谢恒。

“哈哈哈,有理,有理。”

箫岐阳朗声笑着,抽出又一把镶金嵌玉的折扇轻摇着。

谢恒:“……”

花春盎再一次拍开了阿瞒的小脏手,恼道:“你这小孩,嘴巴不利索的时候笨,嘴巴利索了,更是笨得可以!”

“我与郎君郎才女貌的,如何不能是一对了?”花春盎一手抱住谢恒的手臂,一手指着阿瞒,反向诅咒道,“敢咒我,小心长大后娶的媳妇,也跟花孔雀一样拈花惹草!”

转而又指向箫岐阳:“还有你,花孔雀,你甚么时候又将我的耳珰盗走了?从小到大就爱偷拿我首饰,家中成对的首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了。等下回进宫面圣,我定然向皇帝老儿告状,叫他赔我!”

箫岐阳双手合十:“花花,我错了,你可饶了我吧。”含笑夹媚,惺惺作态。

花春盎对此做以总结:“拈花惹草,色中恶鬼。”

“郎君~~~我们走!”

花春盎半点不愿在此多待,拉着谢恒便往外走去。

箫岐阳收起折扇,雅步追上:“非也非也,那叫怜香惜玉。”

却在离两人只差一步之遥时,怀中被丢进了一片裹成一团的枯叶。

掰开一瞧,正好与金蚕蛊米粒大小的虫眼“对视”上。

“咦~~~”箫岐阳隔着枯叶捏住虫身,嫌弃地将它递远了些,“重光兄,你这哪来的又丑又胖的虫子?”

出了院门,谢恒方才不疾不徐地答道:

“一日前,我与安歧误入雍州的某处蜃笼,在其中碰见了两个外形与常人无甚差异,但行为怪异的人。蜃笼破,蜃笼依托者随着幻象消失,却独独留下了两人。两人早已在蜃影的年岁死去,却在此虫的寄生下,残留些许理智,‘存活’至今。”

箫岐阳一点即通:“小四娘的丈夫与此二人极为相似,所以你怀疑,他也是被虫子寄生了?”

不由收回了手,重新审视起这只恶心的虫子:“哪个地方的虫子,竟然如此厉害?”

惊叹地伸手摸了摸其坚硬的甲壳。

花春盎理所当然地答道:“苗疆的金蚕蛊啊。”

谢恒:“金蚕蛊喜食人的骨肉与内脏,你将手靠近一点。”

箫岐阳克服着心理障碍,越过八只长满细毛的步足,准备下摸:“打蛇打七寸,这里莫不就是这只丑虫致命的部位?”

谢恒:“这是它的口器,生人靠近后,它将会吐出麻痹人的唾液,再用锋利的口器,将人的皮肉撕咬开,在生人神智尚存、无知无觉时,将人皮之下的骨肉与内脏,慢慢啃食殆尽,最终鸠占鹊巢。”

箫岐阳“哎哟”大叫一声,一甩手将金蚕蛊给扔飞:“你不早说!”

谢恒用脚尖抬起门口的小石子,一脚将其踢飞,旋飞的石子正好击中被枯叶包裹着的金蚕蛊,将其原路送回了箫岐阳的怀中:

“此事牵连甚广,如若不解决,或将如瘟疫蔓延全国,影响国之根本。此虫是为重要线索,二皇子小心谨慎些。”

箫岐阳挑眉笑道:“萧二,萧二,重光兄又见外了。”

大掌将枯叶一捏,让宽大的韧叶将虫身悉数包裹住,而后塞进了袖中。

动作一气呵成,面上哪还有半点害怕的模样?

一人千面,也不知哪个才是他本心的模样。

见三人出来,远在两百米外的车夫架着香车驶来了,却紧接着,只听一长串的马蹄声响起,循声看去时,只见一大波的车马正往这边赶。

月上中天,宛若百鬼夜行。

姚国舅人马入雍州城时,领先马车队的两名带刀侍卫率先来到。

两人跳下马匹,双手抱着佩刀,单膝跪地:“姚御史,属下护驾来迟!还请责罚!”

“二位亲侍,快快请起!”箫岐阳将二人扶起,语气热络,面色中却掺了一丝戏谑的冷意,“疯马难驯,岂能怪哉?解决了吧。”

“是!”

两名亲侍领命跳起,拔出长弯刀,一左一右齐齐朝骏马的颈部砍去。

霎时热血喷涌,刚刚还仰着鼻息空嚼着的千里骏马,马头瞬间落了地,刀锋锋利,手起刀落之下,甚至没来得及感受痛苦,落地的马脸上仍是一派安详。

直到马身带着香车轰然倒地,紧随其后的一大队人马,才反应过来,初来乍到的姚御史,手上沾了第一桩杀孽。

不过好在,对畜生不对人。

不管是随心所欲还是杀鸡儆猴,起码今日的猴是不必死了。

周知县等不及仆从将马凳搬出,便匆忙跳下了马车,快步行至箫岐阳的跟前,二话不说先给他行了个大礼:

“姚御史受惊了,下官对治下的刁民有失管辖,害御史的马匹疯魔了,简直罪该万死啊!”

上半身下弯幅度极大,几乎与下半身重合。

若不是朝堂之上,只有君臣见跪拜礼,为了保住头顶上的乌纱帽,他非得学吕四娘那般三拜九叩不可。

礼毕,周知县又亲自搀扶着箫岐阳,带他进舒适的马车坐下:

“我带了府医前来,姚御史,您先快快请坐,先让府医为您检查万金之躯!您的车马我已派人引进府衙之中,请您先屈尊坐我的马车!”

吕四娘被院外的动静吓得够呛,以为是城门失守,流民涌入,忙不迭又抓起扫帚,冲出了院门。

结果刚一出门,见到如此隆重的架势就傻眼了。

雍州最大的知县如此阿谀谄媚,原三位官爷,真是比知县要大得多的官。

周知县一眼认出了吕四娘,面色一沉,若有所思地用余光瞥了眼箫岐阳后,端着官架子拿乔道:

“大胆吕四娘,御史面前,岂容你拿洒扫的脏污之物?冲撞了御史为你是问!”

“来人,将她带回衙门看押!”

随行的县衙民壮手持铁链与棍棒纷纷上前。

久未言语的箫岐阳,忽然掀帘道:“且慢。”

周知县连忙制止民壮,哈腰问道:“姚御史有何指教?”

箫岐阳冷笑道:“你这一句比一句犀利,我竟是无从插嘴了。”

周知县吓得连忙给了自己两巴掌:“怪我嘴快,怪我嘴快!”

箫岐阳冷眼看着,算是受用:“疯马难控,一路带我行进至此,若非小四娘挥舞扫帚将马吓停,等你们救驾,我怕是早已七棱八瓣,尸骨无存了。”

周知县愣了数息,才反应过来,姚御史口中的小四娘,是吕四娘。

畏惧忌惮之下,不由心生鄙夷,无怪乎民间评价这位老色胚,永远提不起裤子。

一个没几分姿色的老寡妇,都能下手撩拨。

箫岐阳:“结果受邀来人家中喝一杯茶的功夫,尚来不及出言感谢一番,你就喊打喊杀而来。我百思不得其解,想是久违庙堂,不比冷僻小城的知县有见解了。”

“是在下愚钝了!”周知县连忙赔罪,“姚御史乃国之栋梁,圣上之肱骨,自愿撇弃皇城的荣华,餐风沐雨,监管平衡各大城池,我之见解遇御史,实乃相形见绌啊!”

并快速下发了施令:“吕四娘救驾有功,传我命令,赐其良田十亩,免三年粮税,一应调度皆从我名下划拨。”

箫岐阳放下车帘,算是满意。

应付完现场最大的一个官,周知县才匀出精力,应付一对子女提及的拜访之人,一眼锁定了吸睛的一对璧人,未行拜礼不说,姿态也比刚刚高傲了不少:

“二位想必便是谢公子与花姑娘吧?听犬子提及过二位,恐我年老智衰,竟想不起何时结交过二位了,在此恭问。”

幼子无知,见到个容貌气质上等的,就觉是个达官显贵,殊不知,他一个边远城池的县令,上哪处跨阶层结交上等官员?

平日结交往来的,不是与他不分伯仲的泛泛之辈,就是末次的商贩,妄想送银子来攀上他的关系。

不过眼前两人虽穿着朴素,但容貌与气质全是拔尖的。

虽然结交的同僚容貌皆是普通,娶的门当户对的正妻,最多称上一句清秀,不过保不齐抬了个香艳美妾回家,诞下这一龙或一凤。

向来不干实事,尸位素餐的周知县,虽然在此时此刻,一心惦念着姚御史,但一向致力于维系表面关系的他,自也不会过于怠慢,小小寒暄一番是必须的。

“谢给事中之子,谢恒。未送拜帖,唐突拜访。”谢恒率先朝他施了一礼,随后指了指花春盎,“这是内人。”

姚御史在前,谢府的鱼符,自也不必呈上了。

周知县一听,一张老脸唰得一下全白了,恨不得立刻回到刚才,给他处受了气,换处傲慢的自己,连摔十个大嘴巴子!同时给谎报军情的那一逆子逆女也来上十大嘴巴子!

这一对璧人,当是比姚御史排场更大啊!

语未出口,动作先行,忙回了个比面对姚御史时更加夸张的礼,若不是侯在一旁的其一民壮,及时扶住了他,非得摔一个倒栽葱!

周知县假作呵斥,拂开了民壮的手,而后喜笑颜开地恭维道:

“得圣上赐婚,天作之合的一对璧人,来我雍州,实乃蓬荜生辉,何谈唐突?谢公子说笑了。近距离一观,只觉谢公子是那下凡的谪仙,丰神如玉,姿容无双。

谢公子妙笔生花,随手写一《岐翁游》,就能得天下人传阅,得圣上之钦点,不由感叹一句,往昔所见的乡野少年郎,简直是田泥里的地龙,不堪大用啊!”

一张老脸快要笑僵了,挤成一团的皱纹,像是曝晒三日的河泥,转向花春盎时,一时卡壳,搜肠刮肚总算溢出了一句肤浅的美言:

“久闻花丞相独女姿容无双,静如处子,动若脱兔,百闻不如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相比刚才那一大段的赞美之词,简直是大巫见小巫了。

花春盎认真地看着周知县,回以道:“我饿了。”

“……”

周知县扼腕致歉道:“是下官考虑欠周了,光顾着与骨鲠之臣交谈,一时激动,竟忘记招待了。”

“府中已备下了美酒佳肴,二位请。”

周知县招呼两人上了另一辆马车。

总共只备了两辆马车,本意一辆给姚御史坐,一辆给自己与拜访之人同坐,同处一车厢,路上还能唠唠嗑,熟悉了解一番。

结果破天荒的,二人竟然是当朝丞相的爱女与女婿,这辆马车,借他十条命,都是万万坐不得的!

姚御史被泼满了马匹热血的马车,套个新的马匹,亦不是他有命坐的。

于是周知县自觉选了匹马坐上,奈何天生不会骑马,只得像女子一样安静坐在前头,一民壮坐在后头驱策,紧跟着两辆马车前往府衙。

一大队车马浩浩荡荡地往县衙而去,马术并不精湛,刚刚追上的周家兄妹俩,来不及松一口气,又重重一甩马鞭,勉强缀在了队伍最末端……

吕四娘遥遥望着纷沓而去的车马,内心五味杂陈,只觉灵魂与身体并不契合,飘飘忽忽得尤似在做梦。

做的还是一桩美梦。

直到车马完全不见了踪影,飞扬的尘土亦落回了地上,她才腿一软,抱着扫帚原处跌坐了下去。

皎洁的月光,将她的脸照得惨白如纸。

阿瞒捧着一碗水走了出来,蹲在了她的面前:“娘,喝水。”

水冒着滚烫的热气,想来是愚笨的稚儿,刚刚起锅烧好的。

吕四娘接过碗放至一旁,抓住儿子的双肩,凝重地问道:“阿瞒,刚刚那番话是谁教你说的?”

阿瞒从胸口处掏出了两大张的银票,开心地递给了她:“娘,银票。”

吕四娘虽不识字,但勉强认得与银钱有关的数字,认出“壹仟”二字后,顿时冷汗涔涔,高声呵斥道:“你偷的?”

阿瞒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否认:“不是阿瞒偷的!”

吕四娘抓握着扫帚,脸色青白交错,追问道:“那是哪来的?”

大有阿瞒胆敢撒一句谎,就将他打得皮开肉绽的架势。

阿瞒吓得傻愣住了,在吕四娘的再三逼问下,才恍恍惚惚地答道:“是穿红衣服的哥哥给的。他说只要我学几句话,他就给我银票。”

阿瞒将银票又往前递了递:“娘,拿去买肉吃。”

吕四娘颤巍巍地将两张银票藏到了衣服夹缝里,遥遥又望了眼空荡荡的前方,眼眶一热,哽咽着感叹道:“真好。”

若是阿瞒他爹还在,贫贱夫妻虽不浪漫,却也苦中作乐。

余生漫漫,若无相爱之人陪伴,又该如何凄苦?

皇城的大官插手了,阿瞒他爹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

看见娘亲终于肯接受银票的阿瞒,被吓缩的胆子蹦跶了出来,“哇”得一下哭出了声。

吕四娘从忧思中回神,丢开扫帚,将稚儿揽在了怀中,难得没有训其软弱,教其坚强,并如阿瞒在襁褓中时那般,轻拍轻哄着:

“挺好的。两张银票够买好多的肉了。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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