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八月下旬
我像是乘上一艘船,前往一场,为曾经那个卑鄙恶劣的自己办的一场葬礼,船上盛装令我无地自容的记忆,如垝城氤雾,驱而不散,船周围的水面上,站满很多人,他们指责批判的声音越来越大,堆积于水中,海浪也因此被推的越来越高
巴太坐在中间摇浆,他挡在我的身前,还是云淡风轻的为我讲述草原的故事,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一路上我们背对着蜚语前行
我坐在船尾时不时提醒他:“快下船吧,船快翻了”,以免使我们同时葬身水底,可我的手,始终未曾放开他的衣角,紧紧的、紧紧的握住,好像在抓最后一根稻草
巴太却还是像以往那样,因得到了我的爱意,而高昂的仰起头,他说:“好,我答应你,我不走”
他的话,好像一根纤长的鱼竿,重重甩入水面,将快要沉底的我,慢慢拽上来
那时起,我的喉咙就像生满一层满是倒刺的鱼鳞,它们一圈一圈,挤满了我的口腔,以至于,只要说谎,就会剧痛不止,这也让今后我们在一起的经历,都逐渐成为我不舍昼夜而逝的往昔
这段记忆提醒着我有多被人珍视,也提醒着,我有多么不值得他的付出,于是我渐渐开始自卑,害怕失去这样一位至纯至善的人爱我
我们的船游远了,最终消失在夕阳的红轮里
………………………
??宋母以防止你再去找宋元清为由,吵着要在苏力坦家住下,她说要等宋元清回来,将这件事做个了结才走,带着城里人的过分讲究,她始终嫌弃草原人的生活习惯,于是开车去买日用品了
??苏力坦并没有拒绝宋母住下,人群渐渐散尽,流言蜚语也随之飘去更远的地方
??巴太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为你拿了件更厚的外衣,带着你往羊圈走:“母羊要下崽了,我小时候第一次给我爸一起为羊接生的时候,那羊流了好多血,我以为它要死了,我爸去找兽医买药,我那时候不懂,以为他要去买调料,结果我爸回来的时候,我和我哥哥已经把羊快烤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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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愧疚的笑着,斥责自己那时候不懂事:“那可是我们家最大最好的母羊”
??“那他没打你吗?”,你的声音还带着哭腔,身体痛苦的坠落感连同注意力都被巴太暂时转移
??“我爸?他吃的比谁都香”,巴太对着你笑,你们路过马圈,巴太顺手拍开正在吃草料的踏雪,从马厩旁拿出几块没拆开的“糖”,拆开一块含在嘴里,另一块递给你
??这次你也没排斥,想都没想的接过,把踏雪的零食放嘴里嚼,踏雪在你们身后不满的叫,见你们各说各的,根本没人搭理它,它抬头将巴太撞的一踉跄,然后低下头吃草
??巴太闷吭着揉着一会被踏雪撞疼的腰,又捡起一块石子弹它的头,直到你在旁边笑出声他才停下,用极愧疚的眼神看向你:“临春,我其实骗了你”
??你敛起笑意,不解的看他:“什么事?”
??“我爸其实差点把我和我哥打死”,他双手扶着你的肩,身体稍微弯曲了些,几乎与你平视:“你看,我也说谎了,说明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真是该在一起,那个成语叫什么…”,他装模作样的像是思考了一会,又看着你说:“天生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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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他的声音落下来的,还有一个轻柔的吻:“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临春,你始终是我的骄傲”,他在对他的真主祈祷,好像铭刻进神龛的回弥之音,赋予你新生无尽的开始
??生命在此刻落下一瞬混沌,朝曦与晚潮重叠,虚实交错,颓然沸腾
??“我真的很喜欢你,真的很喜欢”,这是你的第一次告白,巴太听的有些恍惚,他又试忍不住笑:“我没…听清”,然后勉强压制住扬起的唇,紧张的四处乱看
??“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我特别喜欢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最喜欢的人,听见了吗?用不用我写你脸上?”,你轻轻扯着他的耳朵,几乎半个身子攀向他,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巴太的眼睛眯出一道月牙,草原浮动的粼光也集聚在他的眼里
??“哎呀,你们女人就是这样,也不用说这么多遍,多不好,哎呀”,他挥手挡在自己脸上,你看清他红透的耳尖,似女儿家的娇羞,才过没一会,他又说:“临春…再说一遍呗”,声音很小,又说的很清晰
??“我、喜、欢、你”,你听话的重复,没有任何扭捏,一字一句的清晰烙在他的耳中、心上
??他侧身看见反光的玻璃上,自己笑的像个傻子,勉强抑制着笑意,轻咳了几声,又将脊背挺直,声音都压低了些,让自己看起来还算正常,然后向着羊圈内推搡你一下:“可别说了,太不好了,赶紧走赶紧走,哎呀~”
??动作幅度大了,你们同时听见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低头看过去,是一本书,上面画着一男一女抱在一起,你刚要弯腰去捡:“这什么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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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太瞬间冲过来,将书重新塞进怀里,语气有点紧张:“这个、这个是、是那个书叫……《马术是怎样炼成的》,讲的是…如何关于…精进骑术的故事……朝戈暂时放在我这,我帮他存着”
??“巴太,你还看书?”,你半信半疑的看向他的胸口,书漏了一角,总觉得以前在县城好像见过:“我怎么看见封面上画了一男一女?马术也分男女吗”
??巴太立刻紧张的将书全部塞进胸口的衣襟中,遮挡的严严实实:“当然看书,我可是很爱学习的,而且…男女骑术差距…很大……肯定…不…一样………的么”,巴太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你几乎听不见,你还想看刚才那本书,快要记起在哪见过时,巴太搂住你的肩,向羊圈快步走,你几乎小跑才能跟上
??“临春,你要是想学骑术吧,我先看书,看完我教你…”
??包着糖块的纸被你们扔在地上,褶皱自然的慢慢展平
??你们口中的糖早已融化
??甜却还在
??羊圈面积很大,木栅栏围起个大院,都是露天空地,一头母羊趴在角落,被栅栏单独围起来,肚子胀鼓,时不时的叫几声
??巴太拿了两条湿毛巾搭在栅栏上,你靠着栅栏站着,好奇的打量:“这是马上要生了吗?”
??“对,这头羊是刚买的,之前没生过”
??草原上的牧民几乎将整个人生都赋予给牛羊。要耗费精力来清理搭建棚圈,存钱为家畜打针防疫,骑马放牧,要冬夏赶牧场,然后去交易市场贩卖营生,周而复始,一生就这样过去
??繁殖成活的数量决定了他们未来两到三年,甚至更久远的收成和生计,为了防止放牧时,家畜难产,草原牧民在十几岁就学会了这门接生的手艺,这也让早些年的草原人几乎都没为自家请过接生婆
??巴太讲故事的和你说着草原游牧文化,你挽起袖子站在他身边,倒真像一位融入草原生活的牧女
??突然,母羊身后有羊水不断流出,隐约露出一截小羊蹄,它的腹部抽颤一下,又连着叫了几声,巴太抬起手扫了一眼手表:“时间有点长,感觉这羊要难产”
??巴太拿了跟长布条,绑住它的前蹄,手掌贴住贴母羊的头,轻轻吻下去,像是安抚,他一只手推着羊肚子,一只手顺着它□□抚进去,慢慢向外拽着什么
??血流的很多,迅速蔓延到你脚边,你害怕的向后退,巴太笑着看你:“其实羊羔和牛犊一样的,在母体太久会窒息,难产的时候都要拽出来,但羊生产比牛要容易太多,牛犊子一般都是脚先出来,所以得扯腿,牛不好生的,好多难产。你知道东北有一句骂人的话吧,叫‘扯犊子’,就是这个意思”
??氛围轻松了点,你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不清楚是否是女人对雌性分娩有天生的共情,那头羊因为疼痛叫得厉害,你也跟着握紧手掌,好像肚子也开始收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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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症肢体化的痛苦,竟在此时被紧张完全取代,你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今天发生的一切为你带来的痛苦,已经在不觉间慢慢放下
??巴太侧过头打量你,见你指尖已经不再像上午那样痉挛,额间的汗水早已消散,就连下意识蜷缩的动作也没有了,原来这病能通过转移注意力治好,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头打量一眼怀里的书
??挺好,又给他一个“好好学习”的理由
??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爱读书
突然,母羊长叫一声,腹部剧烈颤动,产道又打开一些,露出羊羔的头
“我接生好着呢!如果你以后生孩子,我都能给你接生”,巴太拿过毛巾将手掌擦拭干净,继续推着羊肚子
过了一会,羊开始剧烈地喘气,羊羔渐渐露出半个身子,闭着眼睛,外面还包着一层湿漉的膜,血液顺着外膜流下来
??你看的揪心,几乎屏住呼吸,这是第一次看见生产过程,牛羊都疼成这样,那女人呢?是不是更疼,你没有接巴太的话,有点害怕生产,本想拒绝和巴太谈接生的事情,又在看向他背影时变了话:“如果是你的孩子…我其实也能接受……”
??“你刚说什么接受?”,你的话被母羊最后一次叫声掩盖,羊羔被母体生出,侧身躺在地上,身体不停挣动,鲜活的生命在你眼前诞生,你紧绷的身体顷刻放松
??“临春,要是放在往常,你现在早就神志不清了,然后我们就……”,巴太起身捏住你的指尖,又摸上你的脖颈,似乎想到什么,他又红着脸收回手
??“就什么?”,躯体化病症好像真的被这场新生的降临截断,原来转移注意力,真的可以缓解你的病,你惊喜的感受身体痉挛麻木的感觉彻底消失
“没什么…就…我觉得要是你生个孩子,可能就好了”,巴太打趣着将羊羔放在软垫上,毛巾擦拭羊羔的口鼻,直到它正常喘息,才揽着你的肩膀往羊圈外走,你抬手掐他的腰,他又握着你的手躲开
??巴太笑着口算今年家畜能下多少,能卖多少,有多少能拿来还债
“对不起啊…”,你又开始低落,如果不是你,他不需要还这么多钱,看着你难受下来,巴太抬手掐住你的脸:“你为什么要难受,我以前啊,眼里只有马,没有姑娘。我要感谢你,要不是你出现,我这么优秀的小伙子就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他向前走一步,离得近了,你假装不经意间看向他,心脏跳动的好快
??“西临春!我一个人拿不了那么多东西,过来帮我”,一句最普通的话都带着呵斥的语气,不必看都知道来人是谁
??宋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栅栏外,面色不善的盯着你,她是想和你单独聊聊,巴太担忧的蹙眉:“拿什么?我可以帮你”
??宋母并没有看向巴太,只是冷脸看着你:“你不是很擅长游走在男人间吗?怎么,轮到和女人交谈,就这么排斥?是不是我想找你聊,还得拉个男人过来,你才肯赏脸”
??“宋阿姨”,巴太赶在你说话前,突然指向羊圈那只刚生产的母羊,他看向宋母的眼神里怒意渐浓:“我从小就会接生,看见过母亲是怎样将孩子生下来,看见过万物生灵里雌性的不易,所以我尊重她们,我恨给女性造谣的人,也恨肆无忌惮的伤害女人的人,你也是女人,所以我尊重你,我不会伤害你,也请你别伤害临春”
巴太的话无休止的回响于你的耳边,他只要站在这,什么都不做,都足以让你的恐惧消弭
宋母表情没有变化,只是那张刻薄的嘴罕见的安静下来,她沉默的看了巴太一会,再开口时听不出什么情绪:“上午是我冲动了,我不会再和一个小姑娘动手”,她抬手指向你,又将指尖移向车,示意你跟上
你安抚了巴太几句,让他放心,然后在他担忧的视线里,很快跟上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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